残阳如血,将金陵巍峨的宫墙染上了一层沉郁的暗红。日头渐渐西斜,暑气未消,但行走在这深宫禁苑的青石甬道上,沈霓裳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如同无形的蛛丝般,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她的心头。
这条通往慈宁宫的路,她年少时曾随母亲走过无数次,那时宫灯璀璨,笑语盈盈。然而此刻,同样的宫道,却显得格外幽深和寂寥。宫墙两侧的殿宇楼阁,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仿佛蛰伏着无数看不见的眼睛,在暗中窥探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只有她和身前引路的老太监那细碎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自从三个月前,一向健康的太后突然染上急病,卧床不起之后,这曾经热闹的慈宁宫便如同被一层无形的阴霾所笼罩,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宫中流言纷纷,有的说是太后年事已高,油尽灯枯;有的则暗中揣测,太后的病来得蹊跷,恐怕与宫中近来愈发诡谲的形势脱不了干系。
而她沈霓裳,在太后病倒之后,竟是第一个被允准进入慈宁宫探视的“外人”——即便她是太后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份“恩典”的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沈霓裳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些日子以来,她在紫宸司内为了追查那桩二十年前的旧案,四处碰壁,受尽了冷遇和白眼。那些平日里对她还算客气的老臣宿吏,一听到“金陵密会”或“三大门派”等字眼,便如同见了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她知道,这背后必然有更高层力量的压制,而秦孤鹤那看似“息事宁人”的决断,也绝非空穴来风。
她不甘心,那份深植于骨髓的执拗与对真相的渴望,驱使着她不得不行此险招——求见太后。这既是她身为晚辈对长辈病情的担忧,也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打破僵局的途径。
终于,在穿过几重幽深的回廊和寂静的庭院后,引路的李公公在一处挂着明黄色绣凤纹幔帐、宫门紧闭的殿宇前停下了脚步。
李公公是太后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此刻佝偻着背,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和深深的倦意,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却依旧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与警惕。他微微侧过身,用那把特有的、仿佛含着一口痰的嗓音低声道:“沈掌令,太后娘娘就在里面歇息。您自个儿进去吧。太后吩咐了,不许旁人打扰。”
这句话,让沈霓裳的心头又是一紧。一直在等着她?是单纯的想念,还是……另有深意?她微微颔首:“有劳李公公了。”
她不再多言,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略显风尘的紫宸司官服,顺着引领,迈着沉稳却又带着几分忐忑的步伐,踏入了这座充满了未知与压抑的宫阙。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明与喧嚣。
内殿的光线更加昏暗,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扑面而来。殿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明黄色的锦被高高隆起,隐约可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躺卧其中。床边,只垂着一层薄薄的纱幔,隐约能看到幔帐后那张曾经雍容华贵、如今却因病痛而显得憔悴苍白的脸庞。
“是沈家丫头来了吗?”一个虚弱却依旧带着几分威仪的声音从幔帐后传来,正是当朝太后。
沈霓裳心中一紧,连忙上前几步,在床前三尺处停下,恭敬地屈膝行礼:“臣,紫宸司掌令使沈霓裳,叩见太后娘娘。娘娘凤体安康。”
“咳咳……”幔帐后的身影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起来吧,好孩子。难为你还惦念着哀家。人老了,身子骨自然不比从前。倒是你,许久未见了,出落得越发……有你母亲当年的风采了。”
太后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似是怀念,又似是感慨。
沈霓裳起身,目光落在纱幔上,轻声道:“谢太后娘娘夸赞。臣听闻娘娘凤体违和,心中担忧不已,特来请安,望娘娘早日康复。”
“有心了。”太后的声音依旧虚弱,“哀家这把老骨头,怕是……时日无多了。咳咳……能在最后这段日子,再看看你们这些小辈,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沈霓裳心中一沉,眼圈微红,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娘娘切莫说这样的话,霓裳……霓裳还盼着能日日来给娘娘请安呢。”
“呵呵……傻丫头。”太后的声音中似乎带上了一丝笑意,但很快又被咳嗽声打断。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霓裳啊,哀家知道,你今日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给哀家请安这么简单吧?你这孩子,从小就心思重,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太后的话语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
沈霓裳闻言,心中微微一震。她知道太后睿智,自己的那点心思恐怕早已被看穿。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语气中带着几分请教的谦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迷茫:“太后娘娘慧眼如炬,霓裳……霓裳确实有些事情,百思不得其解,想……想请娘娘指点一二。”
“哦?”太后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说来听听。你如今也是紫宸司的掌令使了,还有什么事情能难住你这丫头?”
沈霓裳叩首道:“回禀太后娘娘,霓裳近日在协查扬州漕运粮仓一案时,无意中牵扯出了一些陈年旧事。这些旧事……似乎与二十年前,三大门派的一些变故有所关联。霓裳也曾试图查阅司内的卷宗,但……但似乎阻力重重,当年知情的前辈们也都讳莫如深。”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恳切和迷茫:“霓裳知道,此事或许……或许牵涉甚广,甚至可能是一些不该触碰的禁忌。但霓裳自幼受太后娘娘教诲,当以国事为重,明辨是非。如今心中存疑,若不设法弄清,只怕日后办案识人,都会有所偏差,辜负了圣上与太后娘娘的信任与栽培。霓裳……霓裳斗胆,想恳请太后娘娘看在霓裳一片赤诚的份上,能……能稍稍提点一二,让霓裳能明白,究竟是霓裳多心了,还是……此事当真另有隐情?”
幔帐后的呼吸声,有那么一瞬间变得粗重了些许。
良久,太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一丝深藏的悲凉:“二十年了……想不到,这潭水,还是被你这个丫头给搅动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敲击在沈霓裳的心上。
“沈家丫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执拗的孩子,这一点,倒是像极了你的父亲。”太后叹了口气,“但是有些事情,知道了,对你并没有好处。那潭水太深,太浑,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太后娘娘……”沈霓裳还想再说些什么,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甘。
“哀家知道你想说什么。”太后打断了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却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爱,“你这孩子,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也罢,哀家老了,也管不了你们年轻人那么多了。”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你既然是紫宸司的掌令使,有些事情,与其来问哀家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不如……去问问谢玄。他身处局中,所知所见,远比哀家这个旁观者要清晰得多。他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也知道……该让你知道多少,才不至于引火烧身。”
沈霓裳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谢大人?可是……可是谢大人他……”她想说,谢玄对此事也是避而不谈,甚至可能在暗中压制。
“谢玄那孩子,是哀家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太后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他能在短短二十年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士子,走到今日执掌紫宸司,权倾一方,靠的绝不仅仅是圣上的恩宠。当年那场事变,若非他从中斡旋,以雷霆之势快刀斩乱麻,恐怕早已酿成无法收拾的局面……”
“哀家乏了。”太后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倦意,“你退下吧。记住哀家的话,凡事……量力而行,莫要强求。有些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福气。”
沈霓裳还想再追问,但听到太后那疲惫至极的声音,以及那话语中不容置喙的意味,她知道,今日的谈话,到此为止了。
太后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也透露出了足够多的信息——当年之事确实存在许多疑点,而且谢玄是关键的知情者。
这其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玄机?
沈霓裳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和更深的困惑。她恭敬地向着纱幔叩首,沉声道:“霓裳……谨遵太后娘娘教诲。望太后娘娘保重凤体,霓裳告退。”
说完,她缓缓起身,怀着满腹心事,退出了内殿。心中的那份寒意,却比来时更加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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