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来的毫无征兆,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被暴风卷挟着。
像一把鞭子,暴烈又无情。
小花立在那里,头部高高抬起,耳朵向后快速转动,初到了陌生的环境它有些焦躁难安。
叶千锦轻轻拍着它的后背,小花低头蹭了过来,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透着股机灵劲儿。
差不多两个时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没有停歇的意思。
寺庙里很大,中间矗立着高挺威严的一尊像,被长布遮盖。
左侧,一个高而壮的男子席地而坐 ,垂着眸,似是假寐。他右手边地上放着个箩筐,砍刀、竹箭皆有,应是山中的猎户。
右侧,约有十余人的队伍,被簇拥在中间的华衣女子是主子,她一左一右有两个丫鬟侍奉着。其余抱剑等人是该女子的护卫。
“小姐,吃些东西暖暖。”丫鬟开口劝询,声音在空旷的寺庙中被放大了好几倍。
“啪”瓷碗摔落在地面碎成一片。
华衣女子声音清冷,她有些不耐烦的开口:“我说了我不吃。”
“好的,小姐。”丫鬟不甚觉奇,平静地收拾将一地的碎片。
真是一对奇怪的主仆关系,主不像主,仆不像仆。
叶千锦不知正常人家的主仆是怎样的相处方式,总不该是这样的吧,就这一会儿功夫碗都摔了几个了。
丫鬟仍不厌其烦地煮了送,送了摔。
佯装不经意地扫过视线,果不其然被侍卫们挡了个严严实实。
过了一会儿,寺庙外大门被推开,紧着的是孩童不悦的尖细哭闹声。
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小男孩大概六七岁的模样,被一富地主乡绅打扮模样的老者圈入怀中,低声轻哄着。
“耀儿不哭,祖父给你买最爱的糖人儿好不好?”
在某种情况上,这群因为暴雨短暂共处的人们相处的有种诡异的和谐。
猎户闭眼假寐,华衣女子摔碗,富绅祖孙一哄一哭,而叶千锦则静坐无声。
这种莫名的“平静”是被一个老人打破的,老人手中扶着根粗壮树枝,走路一颤一颤的。
殿门半敞着,他一只脚踏了进来,另一只脚却像是黏在了门外,一手扶门,一手拄棍。
老人像是停滞住了,他这个动作维持了许久,久到冷风将室内灌地透冷。
猎户掀开眼,华衣女子拨开护卫,骑着家丁满地爬的男孩也停了。
“要进来就快些,不进来就出去。”贵人家的小姐说起话来就是简单直爽,她满脸写上了不悦。
叶千锦循声悄然望过去,是个秀丽的女子,她身上端着的那股贵人气质比她的容貌要突出的多,丫鬟从箱笼里取了件披风盖在她的肩上。
“老人家,快进来吧。”富绅面色也不大好,没看给他的宝贝孙儿冻的一抖,要是着了风寒怎么办。
叶千锦也觉着有些冷,她又没有带厚的衣裳,只抱紧了臂膀,看向老人家,这夜黑风寒的还不进来干嘛。
望过去的第一眼,叶千锦就愣住了。老人头发花白,身上单薄的布料在风雨中吹得鼓起,他瘦极了,薄薄一层皮搭在骨架上。
让叶千锦更觉渗人的是,老人深深凹陷的眼眶中,黑眸深邃无底,一眼看过去被陷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样的一双眼,盯着叶千锦的方向。叶千锦确认这个老人是在看着自己,也不知是看了多久,一直...还是恰巧?
他还是进来了,室内的热乎气让暖意持续的上升着,是小姐的暖炉的功劳。
那么一大个锅炉,也不只是怎么带在路上的。
叶千锦对这些不大感兴趣,她眼神再一次扫向门口,那个老人蜷在那里。
门口透风,没有几分热乎气儿,叶千锦清晰看见他呼出的气都冒着白起,是冷的。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再往里靠一靠,像是有意远离他们这些人更像是远离叶千锦。
说不上来,叶千锦在老人的身上察觉到明显的排斥感,之前不愿意进来估计也是这个原因。
只是这周围荒郊野岭的,若不进来怕是要在外面淋了一夜的雨了。
叶千锦心存疑惑,今日是她下山的第一天,过去的十八年里她最多也只是往山脚的包子铺跑一跑,按理说她应是从未见过老人才对。
“咕噜。”
叶千锦下意识抚向肚子,耳边传来孩童清脆的声音:
“祖父,我饿了。”
密闭的室内被一股食物的美妙香气弥漫着,将叶千锦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她侧头看过去,华衣女子终于肯吃东西了,可喜可贺,先前摔碗摔得叶千锦怪心疼的。
摸向包裹,叶千锦从里面掏出个油纸包裹着的两个包子。
这是今晨叶千锦牵着小花走到山脚下时,被刚出来做生意的王大娘硬塞在怀里的。
王大娘不知道叶千锦去干嘛,她以为只是小姑娘想去热闹的地方逛一逛。小姑娘身板小,吃的多了对身体不好,索性就给装了两个,一个中午吃,一个下午吃,刚刚好。
走的时候,王大娘还抓住叶千锦的手面露喜色的跟她讲,王大哥有了心仪的姑娘,是个不错的人家,到时候办席的话叫叶千锦一定要过来吃。
叶千金笑着应了。
包子有些凉了,叶千锦一口塞进嘴仍满口香的流汁,和小时候的感觉一模一样。
倒不像今晨叶老头送来的,唇齿间莫名有股药材的苦味,味道像掺了黄连粉进去,叶千锦还以为王大娘的手艺变了。
一大口咬下,叶千锦满足的眯眯眼,果然还是那般的好吃。
黄连粉...
黄连...
叶千锦回过头细想着早上的那个包子,没道理短时间内王大娘的手艺不大一样。
若是寻常食客当不大会察觉,但叶千锦不一样,她是从小吃着王大娘的包子长大的,那种美味像是刻到了她的骨子里。
还有一点特殊之处几乎没有人知道,十五岁生辰以前她是个被泡在药罐子的小孩儿,每年从头到尾大病消灾不断。
甚至每一年的有一段时间她严重到卧病在床一两个月动弹不得,每日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木头房顶。
喝的药多了,叶千锦非但没有适应习惯,反而身体、内心更加的排斥了,反而造就了她对于药的苦味尤为的敏感。
想到这,叶千锦动作缓缓放慢。忽然,握着包子的手指猛地一松,半只白面包子顺着滚到地上,声音很轻,无人在意。
唯她一人,看着那半只包子在地面上滚了好几个圈才停下,最后莹白的包子皮上被泥土沾染,裂开的馅料混着地上的沙粒,只剩一团脏污的面团瘫在地上。
饭食完,是一阵收拾东西的嘈杂声响,再之后仿佛又回到了先前的氛围。
叶千锦依靠在墙上,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她的心头上。
她人生第一次亲面离别,像是炎炎夏日的炙热空气,让人的每一寸肌肤都无法逃离,暴露其中。就连吸进和呼出的空气都是湿热的,每一下的喘息都觉酸涩。
垂眸,眼角的泪水贴在墙面上,落而无声。
一声哀嚎痛哭划破了片刻的宁静。
“小少爷,小人知错了,饶了小人这一回吧。”
是乡绅那边的动静,家丁驮着小少爷跪在地上爬了三四个时辰,有些遭不住了,一个没撑住将人滑了下去。
乡绅的孙子是双脚着地的,他仍对未经允许就停止的家丁很不满意。
男孩站在另一个家丁的背上,双手叉腰,颐指气使,周围还有两个随时准备着,以防他摔倒。
小孩的声音总是尖锐又刺耳,叶千锦听见他尖声命令着:“你,捡起那个往他身上扔,本少爷没说停不许停。”
他手指的方向是地面上用枯枝搭起来的火堆,烈火烧得正旺,根本没有裸露在外的完整枝干,要想取枝只有将手探入烈火之中。
一人烂手,一人伤身。
这样一道轻飘飘说出口的命令下,死伤至少两人。
而他的祖父,就坐在身后的不远处,抱着臂膀面带笑容,那是对孙儿溢于言表的喜悦。
叶千锦心觉悲哀,人与人之间的地位差距能让他们不忌生命之可贵。
“小少爷,小,小人不敢啊。”先跪下的是被命令炭火取枝的那位,他不明白自己只是静立在旁,没有犯错,更是大气不敢喘。
这团烈火怎就烧到了他的身上,看着地上的火堆越烧越旺,他两腿一软,跪在地上,险些尿出来。
“小人错了,小人真的错了,饶小人一命吧。”又一跪下的是被扔的那一位,他一下一下的用力扣头,鲜血淋尽了眉眼。
可想而知那燃着火的树枝被扔到身上,也不会有人来救他,最后的结果就是焚身而亡。
他还年轻,家有老母,尚未娶亲,不想早死啊。
“啧。”
男孩有些不耐烦了,他随手指了几个人,命人将那两人直接压入火堆之中。
一时间,哭喊声愈发的大了,紧闭着双眼,感觉着越来越近的火焰逼人。
“有完没完了。”
一支竹箭簇地射出,直直插入烈火之中。
猎户醒了,他收起箭弩,转拿出箩筐中的砍刀,按在地上左右摩擦。
小姐家的护卫一下子警觉了起来,抬手握紧了刀柄。
乡绅好像忽然复明了,他抬手将孙子叫回到身边道:“不要玩闹了。”
他孙子有些不愿的扭动了一下,被连声低哄着。
“嚯嚯。”
“嚯嚯。”
是猎户的磨刀声。
“砰!”
是庙门被踹开的声音。
在场的所有人一下就警觉了。
一、二、三...一共八人,叶千锦在心中默默数着。
这八人皆一袭黑衣,遮住了半张脸仅露出了一双眼睛。
他们速度很快,而且走路无声,如果不是踹门而入,无人察觉他们方才就在门口。
“噗嗤。”
第一个倒地的是门口的那个老人,他到死还用那双黑眸盯着叶千锦。
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亲眼见到老人倒在地上的场面,像一滴清水滴入了沸油里面。
大家四散着逃命,暴雨声掩盖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是死士!”
叶千锦听见那位小姐哭喊。
乡绅反应的最快,他抱起孙子就要往后跑。
叶千锦就在离他不远处的里侧位置,她亲眼看着一柄利剑从胸脯刺入,结束了祖孙两个人的生命,倒地前乡绅惊恐、难以置信的的神色深深刻入叶千锦的脑中。
不久前还视人命如草芥,无恶不作的男孩,倒在地上,无了声息。
叶千锦拼命地向后跑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身后有谁,拼了命的破开前方的一切阻碍。
爷爷还在等我,这是她刚下山的第一天。
叶千锦想:今日之后,她还是回山上去吧,一直陪在老头身边就好。
长布遮掩了叶千锦颤抖的身躯,也遮挡了全部的视线。
耳边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声,也有长剑划破血肉的撕裂声,像裂纸一样的声音。
叶千锦紧紧拥着自己,听着声音慢慢平息,脚步声渐渐逼近。
一步,两步,三步。
然后,停住。
整座寺庙只听得见她一人的呼吸声,远没有心跳声剧烈。
今日之后就回家,今日之后就回家,要回家。
叶千锦一直在心中默念。
湿润的液体,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已经许久没有声音了,那群人是...走了吗?
又过了一会,还是没有声音。
叶千锦紧绷的身体不敢松下,她死死的盯着眼前,即便是一片黑暗。
“找到你了。”
这声音近到像是在耳边呢喃,如恶魔低语。
叶千锦心头一紧,像是被人用力攥了一下。
唰。
银光一闪,眼前忽然有了光亮,那块长布被一坎而落,利刃在叶千锦的眉眼处划出了口子。
她毫无察觉,长布落下,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脸。
一张眼熟的,粗犷黝黑的...猎户的脸。
叶千锦瞳孔骤缩,眼球硬生生向外凸起,死死地定格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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