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越来越小了，不如我趁早把他杀了？”
林立把轻轻松松千里海放下，另一手抱着孩子。
“你也知道他早晚是个死，那就让他多活几分吧。”千里海有些疲惫的看了看周围，“你走的这个方向是背杜府而走的，岔口之间，山水形势，再往前走，就是晓梦玉氏了。”
“路可不知，书不可不读，你一直呆在家中，这些路倒是都是知道的。”林立从怀里拿出离开杜府前顺手拿的糕点喂到婴儿嘴边，在他嘴边涂抹，却不见又半点响应，“他不吃就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千里海凝语片刻，看着林立一言难尽，“应该是还不会吃。”
“可我教他他也不张嘴，那个小丫头已经死了，我们把他扔了吧？”
“……”千里海叹气，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孩子，“江小姐为他取名为离，他便是江离了，既然有了名字，就好好待他吧，我们再往前走，应该会有人家。”
“你要救他就你抱着。”林立毫不客气的把江离塞到千里海怀里，“我狂跑了一路都未曾歇息，倒是你还要救一个无用之人，你要留着他就自己抱着吧。”
千里海被他这一塞猝不及防，有些局促的抱着怀里新鲜的生命，既然是自己不肯弃，那也就只能自己抱着了，只是他从未这样抱过一个孩子，每走几步这孩子就要往下滑去，很是无奈。
他们走的方向确实是晓梦玉氏的地盘，玉氏首城魇都素来以“恐魂路远”之称让人止步，传闻这魇都的一草一木都是家主玉鸣所筑的梦魇，每一天每一日都在不停的变化，所以魇都从来只是是非之地，除有将死之人所托一梦才会住在里面。
其实要是他们现在换个方向便可以绕开这魇都去辰氏，可一想到辰端所做绝非他一人所为，便是打消了那念头。
前方有人立户于魇都之外，深夜已入却依旧是烛火未盖，围起来的护栏里几只鸡正在夜游，这尖嘴利喙的生灵可让千里海止步看了许久。
“谁让你只读天下书的？这你就不认识了吧。”林立一见千里海的反应就颇为自豪的开始对他说，“这是鸭，平时你娘给你烧的鸭肉就是它了。”
“……真的？”鉴于之前林立与江影儿争论那只狗，林立偏说是猫，对于林立看起来与他差不多的阅历来讲，他还是宁愿相信那是狗。
“你自己吃进肚子里的你不知道我知道啊，它还会咯咯咯的叫呢。”知道千里海有些不相信自己，他也就偏过头，说话时都不去看他了，“还不知道江离是男还是女？”
“……”千里海不与他多言，虽说这房子立于魇都之外甚是诡异，但总比再找不到人家抱着江离看他死的好。
所以他站在围栏外还是忍不住的多看几眼“鸭”。
“你别翻过去，别惊扰了人家。”千里海一把拉住正打算翻窗而入的林立，手里的江离差点滑落，他赶忙抱住，怀里的孩子尚存一口气的哼唧两声。
林立面上不满，哼哼两声还是听话的没去扒拉人家窗子。
千里海礼貌的扣了三声门，“请问有人在吗？”
千里海话音刚落，这方圆几里的唯一一户人家烛火立即熄灭，千里海手一顿，把江离抱好了，眼睛低垂，以为是不受待见，后退了两步，礼貌道，“叨扰了。”
林立嘟囔两声。
他不知这一天到头到底要叹多少气了，这新生儿没救了，自己也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了。
若是那江小姐能看见江离与她一夜团聚，到底是喜是忧呢。
他刚转过身，林立最后看了一眼那门，跟着千里海准备离开。
吱呀——
一袭桃萝裙迎风而动，袖口处处处生花，裙摆枝丫延展而上，大有一种力争向上而生长的架势，点点桃花由深至浅，唇上却是点绛正朱红，与那桃花灼灼相烧，头插木钗，末端桃色青丝绾，手提一盏红灯笼，虽说这妖娆身姿风中迎飒，却是在这夜间，与这周围，妥妥的不应。
“这一声求死，二声求生，你这第三声，所为求何？”
千里海转过头看这风姿绰绰的女子，灯笼映照着她半边身资，她脸上煞白，唇上却是正红，好不诡异。
“——夜有叨扰，只是，这实在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了……”千里海尽量寻找措辞，把嘤嘤的江离抱着紧了些，“只能扰烦了姑娘。”
林立这次倒是乖乖的没出声了。
那女子打量一袭白衣的千里海，他身后站着的另一个人隐于夜色之中实在是辨不清模样，只知道他那怀里的还只是个婴孩。
“你们求生到此？”她问道。
“这孩子刚出生，他现在尚有一丝气息可存，为他投奔至此。若是姑娘肯出手相助之，当是感激不尽。”
女子见他端正，至少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倒是他身后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是感激？”
千里海一愣，舔了舔嘴唇，“没齿难忘。”
那女子一笑，放下灯笼在脚边，从他怀里直接抱过江离。
既然是托人帮忙，任凭心中有千疑万虑也不能表于形色，只好是放开心思任她抱走。
女子娴熟的抱着孩子，碰了碰江离的脸，千里海这才看到她指尖涂抹蔻丹。
她狡黠一笑，“是个女娃，姓甚名何？”
“姓江，单名一个离，表字郎意。”
“郎无情来妾有意，单字一离两相隔。”女子说着，抬起头开始细看千里海的长相，“只是这孩子是你们偷来的吗？”
“授人以恩，此为当报，只是实在是无能，不能将这孩子——”
“我知道了，这孩子还有救，他的名字是我意中的，只是你们到此来求生，知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女子打断他。
千里海只知道，书上所得，魇都有人阵地驻守，只是一直以为驻守的是在城内，未曾想这城外会有一户偏僻人家，住着这样一个女子，“晓梦，魇都。”
那女子轻笑，单手抱住江离，向千里海伸出另一只手，直接捏起千里海的脸。
千里海脸上一凉，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她会这样。
“你干什么！”林立从千里海身后站出来，把他向身后拽。
女子甚至无趣的看一眼林立，“路径此处，要去城中的人都会来敲我屋子，一声为死，只因来不及敲响第二下，二声求生，只是下定决心才能奏响这第二下，你这敲的第三下，是不懂规矩，还是为这孩子求生，就来破了我的规矩？”
千里海站在林立身后，不深不浅的眸子看着她脚边的灯笼。本就是有意冒犯才来至此，自己是真的不知有这一声二声之说，只是知道木门敲三方为礼数应到，“姑娘误会，只是敲的这第三下，并非是不懂规矩，只是家中教导礼数敲门有三，但求姑娘为救江离是真，无意破坏姑娘规矩。”
女子深邃的看一眼千里海，把屋门敞开，“你有三处令我意中，晓梦是我的名字，魇都是我的地方，此为一处，礼数尚全，待人周到，江离一名，此为另一处，规矩尚在，我喜欢那第三声为人求生之声，此为最后一处。哦，另外，你的脸是真的好摸。”
“……”
“进屋来吧。”
千里海看了林立一眼，对他笑着摇了摇头，跟随晓梦进了屋里。
晓梦绣花鞋一踏进屋里，屋内的烛火重新明亮起来，她把裹在江离身上的单衣换了下来，重新将她包襁褓。
千里海微微低垂下眼睑。
“你们这样折腾，再健壮的孩子都会给你们折腾没。会做面糊吗？”
这千里海还真是不会，于是他也只好坦诚道，“不会。”
“我看你长的就像不会的。”她把江离还给千里海，这襁褓一裹，厚重了不少，千里海更不知道该怎么抱了，晓梦便拉起他的手，“你需要让他脑袋枕着舒服些就得让他躺在你的胳膊弯里，然后另一只手托在下方，不要抬得太高，那样会很难受。”
千里海按照她所说抱着江离，依然是有些别扭。
“你们好好抱着他吧，我去给他煮食物。”晓梦去后屋的厨房开始捣鼓。
屋子里只剩下千里海和林立，待看她背影走远，千里海才稍稍松了口气。
“你怎么了？”他看向林立。
“我只是觉得她身上味道奇怪。”林立揉了揉鼻子，“死不死活不活的。”
“她既叫晓梦，管辖魇都，那便是在此驻守于城都了，我们一来就坏了她的规矩，她已然不恼已是万幸，得想想怎么感激人家，便无须探究她是何人了。”千里海轻声道，摸摸江离额头，是比刚才凉的好多了，至少开始回温。
林立苦大仇深的看着千里海怀抱中的江离，“那我们是得一直带着她了吗？”
“她活一命，就得带上她，除非是我们牵连了她。”千里海也有些无奈道，“你弃心杀意太重了，得改。”
林立不满的哼了一声，“你这样只有报不完的恩，救不尽的人。”
“那你杀人就能杀的尽？”
“我杀百人轻巧，你救一人而难。”
千里海无语的看着他，也不打算再与他说些什么了，认认真真的调整着不那么别扭的姿势抱着江离。
林立气恼，转身便打开房门隐于夜色。
千里海见他这模样，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得愁也似的望着他最后的背影。
“怎么就你一人了？”晓梦端着一碗面糊进来问道。
“出去走走罢了。”
“那可别进了我的魇都城内。”晓梦把碗放在桌上，抱过江离。
“他自有分寸。”千里海小心翼翼的把江离递给她。
“你帮忙吹吹面糊，我刚才在冷水了过了一遍，还是有些烫，你别站着了，也坐吧。”晓梦抱着江离坐下，轻轻拍着襁褓，千里海端起碗，这照顾人的活儿他可真没干过，况且以往他都不需要照顾人的，照顾人——他猛然想起了那还在风回山上的曲公子，刚拿起瓢羹的手就顿住了。
“我让你帮忙吹吹，怎么就想别的事了？”晓梦见他呆滞片刻，提醒道。
“抱歉。”千里海道。他舀起一小勺浓稠的面糊，瓢羹微微画着圆荡了荡，好让它冷却的快些。
“到我这儿还能你这样的倒是少见。”晓梦好笑道，“让我猜猜你是谁家的。”
“晓梦姑娘但猜无妨。”千里海轻声道。
“六大家五小家，你真就让我这么猜？”晓梦把江离的脑袋抬高了些。
“不是玉氏，也并非辰氏。”千里海把瓢羹轻轻抬了抬，衣袖微拢，晓梦接过那一勺，开始慢慢喂到江离嘴里。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晓梦的人。”她随口开句玩笑，“辰氏也不是你出处，要是辰氏能有你这样的人，那便是奇了大怪了 。明月沧氏过远，蓝田庄生为上，那你这到来的方向便不是我这儿了，陌上曲家素来玄衣来往，剑不离身，挨得它最近的是白衣竹林著称的千里氏——”她声音顿了顿，衣袖擦了擦江离嘴边，最后无法又用手指将她嘴角流出来的流食擦掉，“你不是普通的弟子，跟在你身旁的也不是家仆，千里家的小幺两年前初世，前段日子离了风回山。”
“你腰系长绳发带哑铃，身不佩剑资无灵根，一袭白衣涵养到位，那便只有是千里氏教出来的二少爷了。”
“姑娘聪慧。”
“我哪是聪慧，只是你过于明显。”晓梦把瓢羹还给他，千里海又重新开始舀起一小勺荡漾，“你身旁那人不算活人。”
千里海一笑，他本以为林立说晓梦身上的气味非死非活的便是多有冒犯，没想到晓梦更加坦诚的说他不算活人，也算是另一种的扯平了吧。
“是非活人不在己。”
“我是这儿的晓梦，有些事我自然是知道的。我已经救回了这小女娃一条命，千里氏有教你受人一命当为报何？”
晓梦此话一出之时，千里海便陡然升起一阵恶寒，虽说只是一碗面糊，但也捡回了江离这一脆弱的一命，换做是他，可能翻阅一晚上的圣贤书找法子，江离早就没命了。
“晓梦姑娘所要的，若是力所能及，当在所不辞，但若实在无以为报——”千里海顿了顿，不知该怎么说了。
“你放心，我想要的，自然得是你能给的。给我吧，不然就凉透了。”
千里海把瓢羹递过去。
“你伤及辰端逃离风回山时，倒更像是你身边那位鬼物所致。”晓梦说到鬼物时，千里海眉毛不易察觉的动了动，“我想要的并不难。我在这里已经许久了，每天看到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想死的人，二是想活的人，甚是无趣。我既救江离一命，你当以你短短两年相陪来报我这救命之恩，足矣。”
千里海皱眉，轻轻吸了一口气。一来晓梦所说颇有古怪，她虽是说她救了江离一命，却又道是要让他短短的两年所相陪，又者，眼下他也确实无所去处，只是晃荡在哪儿便是哪儿，况且带着一江离，他更是无法照料周全。
他手指尖微微动了动，晓梦将瓢羹再次给她，千里海接过，端正道，“姑娘所言，听之，任之，只是眼下还未问及林立的态度。”
“你放心吧，他会听你的。”晓梦轻飘飘说道，千里海礼貌回礼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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