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幡破土而出,拦住鬼子去路。
幡下,潮湿的泥土鼓包裂开,盖着秘密与不可说的危险地露出蜘蛛网般的通道,土上咸腥的黄风本可钻入占领,却通通绕开,不肯步入蛇蝎禁处。
风涌入千归兰新换袍子的衣袖里,吹翻了无字书页,它小心地钻出来,像蚯蚓一样顾头又顾尾地闪躲着,努力瞥清引魂幡上的字。
‘故君云讳灵药引魂幡’左右各一列字,一副挽联。‘仙神丹中生,万民心中死。’
看来,的确招的是云灵药的魂无疑。
魂者失落无语,生者狂喊无路。经幡连动,勾连地府与天桥,为生死者打通浪漫魂路。
无字望着无数地上冒出的引魂幡说道:‘王其阴毒无比啊,在活人地界招死人亡魂,他这么做,八角街上以后还会再有生灵住下吗?’
千归兰淡然地说:“王其是鬼,他不在乎。”说着,他从衣袖中拽出无字天书,从它身上又撕下一张纸。
无字不痛,却仍怪兮兮地叫起来:‘你……你又做什么?!’
千归兰没理会它夸张做派,朝着纸轻轻一吹,纸上被火焰燃起,留下四个赤红大字。
“我来助你。”
当——
当——
当……
‘你要助他招魂?!’无字翻书问道,瞬间调出招魂的法子。
千归兰拿出琵琶,看着琴弦说:“王其为鬼王,招魂对他来说并不难,只若想招云灵药的魂,还要多费些功夫,总归慢些。我助他早日招回魂,天也好亮起来。”
无字啧啧如蝉,感慨不已。
通情达理的大人,要助鬼招魂呢!
纸随黄风潜入引魂幡旁,落到鬼王王其身边。他像接住无字一样,同样捏住这张纸,待瞟清上面的字后,又玩味一笑,再次将纸炸碎,化作引云灵药魂魄的纸钱。
鬼一面战战兢兢地猜测:王其当真是王书齐?一面又老老实实地手拉着手连在一起跳起鬼舞。它们的呼声,都化为引魂的冥音。
明明它们已道出鬼王是王书齐的猜想,引得神仙叫骂,此时却仍心甘情愿地忍受。
在它们看来,是与非,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奴役、敕令它们,它们听到了,就会认命去做。
明智明理的书,或许都读到了狗的肚子里,哪怕是真读成了个顶个的饱学之士,小鬼们也会败在王权冷硬的命令下。毕竟书是软的、骨头才是硬的。
三通鼓过。神仙也摸不着头脑,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是先杀鬼王王书齐,还是先阻止鬼王王其招魂呢?听着鬼曲中的琵琶乱心声,他们只觉得:头痛、脚痛、眼痛、手痛。哎呀呀这乱世,真是让神仙也烦,不知什么时候,就掉没了一头长生乌发。
墓碑旁,萤火虫绕着飞舞。
天上琵琶乱弦一动划开夜幕,气氛陡然一转,无数阴魂亡灵降临,有死了千百年的,也有刚死弄不清状况的。
猫头鹰吓得长鸣不停,硕大眼珠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伴着锣鼓喧天的声音,鼓一打一打地敲着,响了鼓铃、起了铃音,节律引着泥中蛇破土而出,又引狐笑眯眯地从林中走来。
小人塔在引魂幡周围钻出,塔上带着枝繁叶茂的花丛与沉睡的蝶蜂。红白火烛眨眼惊现,三长一短,五燃一灭,烟呛得穿山甲咳嗦喊叫。
昏昏欲睡的松鼠被利刃砍断,血挂在树干上,身落到地里,魂飘向远方。
神仙思量。
鬼族往生的曲乐,听得……怎么如此熟悉?
神仙中出现了叛徒,还是有神故意为之?此种靡靡之音,为何被他们青睐?此种肮脏之事,为何被他们喜爱?神仙们欲阻鬼王落阵,又怕脏了仙魂!
地上冒出的不止有引魂幡、蛇虫鼠蚁、恶鬼,引来的也不止有狐狸、黄鼠狼、蝙蝠、乌鸦……还有……
鬼魅娘。
她们是熔岩泥泞,又沾染尘灰的存在。她们污浊不堪,却有着盛世容颜。她们拖着黑糊糊的身躯,却露出精致白皙的脸庞。她们是古灵精怪的妖精,又是亡命的修罗。她们强,却足不出户。她们狂,却四下不见。她们是鬼界独一无二,又不可言说的存在…………
“人行八万路,魂梦三千道。”
“仓皇者迷途知返,清醒者恣意放纵。”
“灵药,归兮——”
鬼魅娘的哀怨呼喊夹杂着令人震颤的尖叫声,从四面八方奔来,将八角街的上下团团围住,与这可怖的东西一同来的,还有鬼王王其沉沉的一句:“助我者,死。”
助他招魂者,必死、无生。
可琵琶声没停。
响板声没断。
葫芦丝鸣得悦耳。
锣鼓辗转高吟……
神不停手,仙不收术,纵是妖也不退,鬼也不离,人置若罔闻立于百十来步处。他们,都盯着鬼界招魂王,瞳火重重。
王其高举着头颅,云灵药的头发如蛛丝缠绕在他的双手上,打下无数个死结。鬼媚娘缠绕上来,又美又怖。
老鬼婆莫太冤被长长的锦袍绊倒,又挣扎仓促地爬起,她叫道:“大王!大王!求您把我孩的魂一同招来,我孩死在一颗老槐树下,您可一定要招来!好让我们母子团聚呀!大王!”
不知王其听没听到,不知神童听没听到,不知天可知、地可知?
鬼子们学着王书齐,高举着手、张着大嘴,惨白灰暗的皮肤与鲜红长韧的大舌形成鲜明对比,他们黝黑丑陋的皮囊缀着两只鱼目一样的眼睛,在魂光的照耀下,发出明却不亮的光。
鬼魅娘娇娇地吟啸。
“啊…………魂……………”
“魂来………魂来………”
王其在一众女音中,睁开一双银目,越过云灵药头颅,长视夜空道:“草药枯兮,地土干之。古云有仙,吾送以尸血。生来死往,荣荣长之。血肉身成,魂之归兮——”
鬼妇持器,铿锵响之,引魂出动。
无字突然叫道:‘有东西在啃我!’它吓坏了,在千归兰臂弯里胡乱崩跳。
千归兰收起琵琶,将它抓住翻开一看,上面趴着一只尸虫,吃了好几口无字的书页?
“是你心魂不坚,才引来贪吃的尸虫!”
来者话音刚落,便一剑刺进尸虫,将之消灭,她收回剑,在无字身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剑痕。
‘剑心!你轻点!’无字道。
剑心皱了皱眉,嘴中散漫吐露道:“真娇贵。”
她收起剑看了看四方:“哟,鬼王正招魂呢?红绸内丫头呢?”
千归兰说:“她在神界。”
剑心有些兴冲冲的声音一下子虚了:“好端端的,去神界干嘛呀?被抓上去了?”
千归兰不说了,朝她摆了摆手,便飞离了。
“诶………”剑心纳闷着。
无字留在原地,屁颠颠地朝剑心说了句:‘魂都丢了,心也快了吧?!’说完,它嗖地一下飞着跟了上去。
剑心左右一看,于空中跳了起来。这从天上地上跑出来的鬼魂,正拿着她的剑耍玩着…………
‘瞧瞧瞧瞧,云长雨、云初、柳梅、云言……还有这几个神仙,杨玲、傅会、芭蕉、白无双、何楚……嗬!还有妖!涂山绥、应沧……啧啧啧,你养的这头小狼妖刚才怎么没看着呢?现在魂才冒出来!’无字跟在千归兰身边扒看着灵魂出窍的魂体们,个个脸熟认得。
千归兰说:“小银爱闷声躲在暗处偷听,自小养成的习惯。只是他早已是自由身,不再由我豢养。至于这些魂魄……”
鬼王闭眼仍念着招魂辞,咒,让众神仙众人众妖魂失千里,像孩子般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去往何方,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
一抹身影却滞住不动,千归兰停住脚步侧身望过去,是——童子神祇,还在跪着。小小的身影,跪着如同一团襁褓,甚微。
千归兰走过去,对仍跪着的童子神魂说道:“起来吧,他们无法杀死你。”
童子的神魂懵懵懂懂,没说话,也没起来。
无字感叹道:‘执拗的娃娃,如果是人,一个孩子跪了怕是无人在意,是神,无论做什么,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何况是跪拜凡夫俗子呢?’
几行金字冒出,童子魂竟然摇了摇头。
千归兰敛眸,在童子面前画了个醒神的符咒,他道:“你为何一直跪着?”
童子晃了晃头,道:“人跪我,我便跪人。人拜我,我便拜人。”
‘照这么说,有人跪你,你就一直跪着?’无字奇道。
童子神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哈——’无字狂笑。
没笑几声,便被千归兰伸手抓住,卷成一卷捏在手中,止了话。
千归兰默道:“你跪一日,我允一日。你跪一年,我允一年………待地老天荒,自有你起身一日………”
自有一日…………
鬼与魂呜呜叫,鬼魅娘和王其低唱不停。
“千、归、兰!大、神、仙!好、剑、主!”
“快过来!”
“看我发现什么啦————!”
剑心在远处呜嗷喊叫。
无字从千归兰的手中挣扎出来,奔向剑心。千归兰仍看着神童,不知在想什么。
童子本诚挚赤心,不染尘世。只因成神,便被跪拜,受万民朝拜,沾染世俗之欲,污其道心。何尝不是违背天道?人跪神拜仙,是信仰,还是麻木?抑或别有所图。
千归兰揉了揉童子的鹁角,柔声道:“好孩子。”他越看这童子,越觉没看错,神心稳固,赤诚之心毫无动摇……
“……”
剑心还在远处大声呼喊道:“快来!你再不来,他跑了,你上哪找去!”
‘我我我我我去——当家的!你看看!’
二声齐吼。
千归兰这才慢悠悠地转身朝剑心和无字走去,他微微疑惑不解道:“怎么了?云灵药找到了?”
“不、不是云灵药!”
砰砰砰三声,剑心被击飞在千归兰脚边,她召出来的数剑,还腾飞着同那魂魄之中不同的存在打斗。纵然这些神、妖、人游离出来的魂魄痴傻如孩童,也嗅到了不平的危险,下意识地躲避迈开腿逃着,有的魂飞到了天上,如飞蛾与夜蝇。
霎时,天乱地动。
无数魂魄袭来,千归兰被白魂们迷了双眼,他猛得一闭,再度睁开,面前白魂悉数消失,八角街的白石砖逐渐清晰,与之不同的是——出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欲碰:“你怎么…在这儿。”那张脸看见他的手,却皱眉疑惑,避而远之、转身迎战。
千归兰手落了空,跟着走出两步又驻足,愣愣地看着和剑心无字打斗的魂灵。此魂灵,眉如云下山、眼如水中星,一袭不起眼的黑衣裹在身上,更显英姿焕发、身姿挺拔,虽眉宇间多了不少狠戾气焰,却难掩其俊朗容颜……
许久,刀剑相接,发出刺耳的一声,穿云破月,千归兰才回神喃喃呓语。
“云孤光。”
他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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