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陕州的“泥童”邪案,一行人不敢多作停留,即刻西行。黎清浅将“墨髓”之事深藏心底,只在与孙郎中道别时,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芮芮的身体虽无大碍,但精神仍有些蔫蔫的,蜷缩在车厢角落里,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指尖反复摩挲自己的手腕,仿佛那里残留着某种看不见也搔不掉的异样感。
数日后,黄土塬的地势愈发陡峭,道路如同被巨斧劈开,在深峡峻谷间艰难蜿蜒。
空气中原本干燥的尘土气息,渐渐被一股无形的、混合着铁锈与硝石味道的肃杀之气取代。当那座依山傍河、虎踞龙盘的天下雄关——潼关,如同一头匍匐在地平线上的远古巨兽,带着沉重的压迫感映入眼帘时,连一向散漫的骆临风都不自觉地收敛了神色,坐直了身体。
高耸的关墙沿着山脊蜿蜒起伏,斑驳的墙体是无数次血与火洗礼的见证。旌旗在干燥的朔风中猎猎鼓荡,发出撕裂般的声响。垛口后,甲胄鲜明的兵士持戟而立,他们眼神锐利如隼,带着审视与漠然,扫视着关下如同蝼蚁般缓慢蠕动的车马人流。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啧,”骆临风咂了咂嘴,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膝上的剑鞘,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八度,“这鬼地方……煞气冲天,呼吸都不畅快了,比我们渭城校场操练时那股子假把式,可真是云泥之别。”
陈芸儿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既兴奋又紧张地睁大了眼,小声惊呼:“清浅姐姐你快看!那些守关的兵哥哥,眼神跟刀子似的,好吓人啊!”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也挺威风的!”
黎芮芮被这肃杀的气氛慑住,小小的身子下意识地往黎清浅身边紧紧靠去,冰凉的小手钻进黎清浅微暖的掌心,细声嗫嚅道:“阿姐……我有点怕。”
黎清浅今日身着素净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浅青色半臂,连日奔波让裙摆沾染了尘土,却并未折损她周身那股沉静清冷的气质。她反手握住芮芮微颤的小手,力道温暖而稳定,目光却已如冷静的尺规,缓缓度量着关隘的布局、垛口的密度、兵士的站位轮换,以及前方那蜿蜒如长蛇、在严格盘查下缓慢前行的队伍。
“军国重镇,虎狼之地,非同儿戏。”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车内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警醒,“稍后过关,谨言慎行,一切依律,勿要多生事端。”寥寥数语,瞬间将车内因外界压力而产生的些许躁动不安压了下去。
车队随着人流,在灼热的日光和兵士冷冽的目光注视下,一寸寸地向前挪动;终于,轮到了他们。
检查的关卒面容冷硬,眼神如同扫描器,不带丝毫感情。行李辎重被粗暴地打开,衣物、干粮、杂物被一件件抖落、翻查,甚至连车辕、底板都用长枪敲打探查,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藏匿的角落。
骆临风的眉头越皱越紧,嘴角撇了撇,显是极度不耐,但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将到了嘴边的牢骚咽了回去,只对身边的家仆使了个眼色,示意全力配合。他知道,骆家商行的金字招牌,在这代表著国家机器绝对威严的雄关面前,轻如鸿毛。
“这是什么?”一名面容尤其冷峻的关卒,在翻检骆家老仆陈伯那个打着补丁的旧包袱时,动作猛地一顿。他的手指从几件旧衣服底下,抽出了一封没有署名、以火漆封口的信函。
信纸质地异常挺括,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象牙光泽,更有一股清冽中带着奇异的、与包袱里陈旧汗味和干粮气息格格不入的墨香,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那关卒脸色骤然一变,迅速将信递给身后一名眼神锐利、气场明显不同的队正。
队正接过信,指腹摩挲了一下纸张,又对着光看了看火漆印痕(虽无特定花纹,但形态规整),这才小心翼翼地拆开。
他的目光在信纸上游走,速度极快,但下一刻,他周身的气势陡然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一股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拿下!”他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铿铿铿!”周围待命的兵士反应迅捷,长戟瞬间交错封死了车队所有进退之路,冰冷的戟尖带着死亡的寒意,精准地指向了车队核心的黎清浅、骆临风等人!
“怎么回事?!”骆临风反应极快,一个箭步抢上前,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同一堵墙,将黎清浅几人护在身后。他剑眉倒竖,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隐现,声音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为何无故拿人?!”
队正眼神如冰刀般刮过骆临风,扬了扬手中的信纸,声音寒彻骨髓:“通敌密信!关乎关防调度!人赃并获!尔等好大的狗胆,竟敢在我潼关行此叛逆之事!”
“天大的冤枉!军爷!军爷明鉴啊!”陈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只剩下惊恐的灰白,他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老仆跟着少爷走南闯北十几年,是个睁眼瞎,一个大字都不认得!这……这信绝不是我的东西!是有人要害我们!是栽赃!绝对是栽赃啊!”
“栽赃?”队正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鹰,“铁证在此,从你随身包袱搜出,还想狡辩?给我锁了!”
兵士闻令上前,铁链哗啦作响,气氛瞬间紧绷至极限!骆临风额角青筋跳动,剑已半出鞘,厉声道:“我看谁敢!”他身后的两名护卫也立刻握紧了兵刃,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临风,稍安勿躁。”一个清冷平静的女声,如同冰泉滴落,在这灼热而危险的空气中荡开一圈涟漪。
黎清浅轻轻拨开骆临风因紧绷而略显僵硬的手臂,缓步上前。
素色的衣裙在森然戟阵与肃杀氛围中,非但不显柔弱,反而有种格格不入的镇定。她目光坦然,直接迎向那队正审视中带着杀意的视线,语气平稳无波:“将军,既然指证我等通敌,人证物证俱在方为铁案;此信即为关键物证,可否容我一观?或许,能从中找出并非我等之物的证据。”
队正锐利的目光在黎清浅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她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找出丝毫心虚或慌乱,但他失败了。
这女子太过镇定,镇定得不合常理。他略一沉吟,终究是将信纸递了过去,但按在刀柄上的手丝毫未松,冷声道:“看可以,若想毁坏证据,格杀勿论!”
黎清浅微微颔首,接过密信。她并未先去辨认那如同鬼画符般的暗语内容,而是先用指尖的触感,细细感受信纸的边缘、折痕的硬度与角度,接着,又将信纸凑近鼻端,极其细微地、不动声色地轻嗅了一下墨迹的气息。
片刻,她抬起眼,眸光清亮,语调清晰而平稳地陈述:“纸张乃江南特产的‘玉版宣’,质地紧密挺括,边缘切割利落整齐,无任何长期携带、摩擦必然会产生的毛边或软痕。”
她顿了顿,指尖轻点墨迹,“墨是上品松烟墨,内掺冰片,墨色黑亮如漆,光泽未敛,气味清冽尚未完全沉入纸纤维。以此判断,此信书写完成,绝不超过三日。”
她的分析精准而专业,如同老到的刑名讼师。那队正眼神微动,显然被这细致的观察吸引了注意力。
黎清浅不再看他,转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陈伯,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条理分明:“陈伯,你仔细回想,这三日内,你的包袱可曾离身?或在何处,与外人有过接触、碰撞?”
陈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努力在惊恐中搜刮记忆,忽然,他猛地抬起头,急声道:“有!有!就在昨天下午,快要到关前的时候,我们在路边茶棚歇脚,有个看着像行商的汉子,急匆匆地走过,不小心撞了老仆一下,力道不小,老仆的包袱当时就掉地上了!那人连连作揖道歉,还亲手帮老仆把散落的东西拾起来塞回包袱……对!就是那时!小姐,就是那时!”
黎清浅眼中锐光一闪,立刻追问:“那人样貌、衣着,可有明显特征?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陈伯竭力回忆:“样貌……挺普通的,三十岁上下,不高不矮,穿着半旧的灰布短打,看着不起眼……啊!对了!他左边眉毛上面,眉骨那里,有一道寸把长的浅疤!不是很显眼,但离得近能看到!他帮老仆拾完东西,道了个歉,就急匆匆地往关内方向去了,走得很快!”
“将军!”黎清浅倏然转身,面向队正,语气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情况已明。此信纸张崭新,墨迹未沉,与陈伯这使用多年、痕迹明显的旧行囊格格不入,显是被人新近放入,意图栽赃陷害!方才陈伯所言,那眉骨带浅疤、行色匆忙、急于入关之人,嫌疑极大!此乃李代桃僵、金蝉脱壳之计!对方利用我等吸引将军注意,拖延时间,其正主恐怕早已携带真正情报,或已完成交接,或正伺机脱身!请将军立刻派人,按此特征在关内紧急搜捕,迟则不及,真凶远遁!”
她一番话如连珠箭发,逻辑严密,推理清晰,瞬间将被动化为主动,指出了真正的威胁方向。那队正并非庸碌之辈,脸色骤然一变,看向黎清浅的目光已从审视转为惊异与凝重。
他不再犹豫,猛地一挥手,召来身旁亲信,语速极快地低声吩咐下去,强调“眉骨浅疤”、“灰布短打”、“速查关内客栈、酒肆、车马行”!
命令下达,关防军队这台战争机器立刻高效运转起来。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空气中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兵甲摩擦的细微声响。
骆临风紧紧盯着关内方向,陈芸儿大气不敢出,小手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角,黎芮芮则将整个身子都藏在了黎清浅身后,只露出一双写满恐惧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亲兵快步返回,在队正耳边低语几句,同时递上另一封密信。队正接过一看,眼神猛地一缩,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再看向黎清浅时,脸上已带了明显的愧色与毫不掩饰的赞赏。
他抱拳躬身,语气郑重:“姑娘真乃神人也!若非姑娘明察秋毫,洞察奸计,某险些误中贼人奸计,纵放真凶,铸成大错!某在此,向姑娘及诸位赔罪了!”他顿了顿,由衷赞道,“不知姑娘芳名?某定当铭记于心!”
黎清浅侧身避过半礼,敛衽还礼,神情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将军言重了。将军恪尽职守,宵小奸猾,一时不察亦是常情。小女子青颜,路过此地,恰逢其会,略尽本分而已。”
“素手青颜……好一个素手青颜!”队正低声重复了一遍,将这名字牢牢记下,随即挥手令兵士撤去包围,让开道路,态度极为客气,“青颜姑娘,诸位,请过关!此前得罪,还望海涵。祝诸位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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