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血之后的漫长时光,对于云辞而言,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沌中度过的。
最初,他的意识如同沉在万丈海底的碎砾,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一种无知无觉的昏沉之中。
偶尔,他会短暂地“浮”上来一瞬,感受到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虚弱和无处不在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痛苦。
心脏像是被彻底掏空后又被粗糙地缝合,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令人窒息的空乏感。
那层暗紫色的心包并未因药血的离体而消散,反而像失去了滋养后干涸龟裂的土地,沉重而滞涩地束缚着心脉,使得每一次血液循环都变得异常艰难。
他的经脉如同久旱皲裂的河床,空空荡荡,曾经奔腾如江河的灵力涓滴不剩,只留下干涸的痛感。
他虚弱到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甚至连维持清醒的意识都成为一种奢侈的消耗。
云辞的眼睛大多数时候是紧闭的,即便偶尔无力地睁开一线,看到的也只是模糊的光影和晃动的人影,无法对焦,也无法理解。
他需要被人小心翼翼地扶起,用玉匙一点点喂入流质的药膳和清水,吞咽这个最基本的动作,都会引发剧烈的咳嗽和胸腔的闷痛,耗费掉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丝气力。
他就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灯,那微弱的火苗在风中飘摇,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然而,在这具几乎彻底垮掉、生机渺茫的躯壳内部,一种奇异而矛盾的变化,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
那持续了五年、日夜不停侵蚀他本源、与他的星辰灵血强行融合的庞大药力,随着那最后一份心头精血的离体,仿佛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随之被一同带走了大半。
就像一座始终压在灵脉源头的大山被骤然移开。
原本被药力和取血双重压制、近乎抽取殆尽,沉寂数年的星辰灵骨,开始展现出其身为天地间最顶级灵根之一的、顽强的生命力与恐怖的恢复能力。
不再有外来的异种药力干扰,不再需要耗费大量本源去“温养”药血,他身体内部那早已干涸的灵脉,开始从最深处,自发地、贪婪地汲取着周围天地间稀薄的灵气。
起初,这过程缓慢得几乎无法察觉,如同地底深处细微的泉涌。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泉涌逐渐变得清晰,变得有力。
他的修为,开始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悄然恢复,并且……变得愈发精纯、愈发强大。
这种恢复并非一蹴而就,也并非表现在外在的力量上。
相反,因为肉身的极度虚弱,他根本无法调动这些重新滋生、甚至更胜从前的灵力。
它们更多地沉淀在他的经脉深处,滋养着那些受损的根基,修复着那些看不见的裂痕,如同春雨润物细无声。
凌无涯若是仔细探查,或许能隐约感觉到云辞体内那深不见底、仿佛正在缓慢苏醒的浩瀚气息,但这气息与云辞外在濒死的脆弱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反而更让人感到一种不安。
凌无涯最终将云辞安置在了一间紧邻着他自己寝殿的、更为宽敞明亮的静室之中。
这里不再是万药斋那阴冷的石室,虽然依旧戒备森严,但至少有了窗棂,能透进些许天光,空气中也熏着宁神静气的淡淡檀香,而非浓烈的药气。
出于某种他自己也无法完全厘清的复杂心情,凌无涯并未将照料云辞的事情假手于人。
他亲自负责云辞的一切起居。
他会在每日固定的时辰前来,动作间带着一种与他平日杀伐果断形象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
他用温热的、浸透了灵泉的软巾,极其轻柔地替云辞擦拭身体,避开心口那道已然结痂却依旧狰狞的疤痕。
他会耐心地、一勺一勺地将熬煮得糜烂的灵谷粥或药膳喂入云辞口中,在他因吞咽困难而蹙眉时,会停顿下来,等待他缓过气。
他甚至会耗费自身珍贵的本源灵力,化为最温和的涓流,缓缓渡入云辞近乎枯竭的经脉,不是为了探查,而是试图帮助他梳理那微弱到极致的生机,引导那体内自行滋生的灵力更顺畅地流转。
每当这时,他都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云辞体内那潜藏的、如同蛰伏巨兽般日益增长的力量,这感觉让他心惊,却更加固了他某种决心——他必须让这个人活下来。
这不仅仅是因为愧疚,更像是一种……面对深不可测力量的本能敬畏与……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弥补和挽回什么的执念。
他很少说话,只是沉默地执行着这一切。
目光偶尔落在云辞苍白安静的睡颜上时,会变得极其复杂,有审视,有不解,有挥之不去的负罪感,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依赖。
仿佛这个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人,此刻竟成了他某种混乱心境的唯一锚点。
与云辞沉寂如死的静室相比,不远处的另一间卧房,则充满了截然相反的生机。
凌晓,凌无涯的独子,在服下那碗以云辞心血为引的汤药后,那纠缠他多年的先天恶疾,如同冰雪遇阳般迅速消融。
他苍白的小脸开始有了红润的光泽,瘦弱的身躯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禾苗,一天天地茁壮起来。
原本因疾病而黯淡无光的眼眸,重新变得清澈明亮,充满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好奇与灵动。
他那被病痛压抑了太久的活泼开朗的本性,也如同解除了封印般,彻底苏醒过来。
他像一只快乐的小雀,开始在凌天宗主峰的殿阁之间奔跑、嬉笑,清脆的笑声驱散了不少宗门上空因凌无涯多年阴郁而积聚的沉闷之气。
他从父亲口中,模糊地知道是一位“云叔叔”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救了他的性命。
孩子的世界单纯而直接,感恩之心纯粹而热烈。
于是,凌晓成了云辞静室里的常客。
他会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推开静室的门,探进一个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先是观察一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云辞,然后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云叔叔……”他会用稚嫩清脆的声音,压低音量呼唤,仿佛怕惊扰了对方的安宁。
很多时候,云辞是昏睡着的,偶尔碰上短暂的清醒时,也虚弱得连回应一个眼神的力气都没有。
凌晓并不气馁。
他自己也“病”了很久,他知道难受的时候就是不想说话的,于是他会自己搬个小凳子,乖乖地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地对着云辞说话。
就像他父亲抱着他说话一样。
“云叔叔,爹爹今天教我认新的灵草了,有一种会发光的小花花,可好看啦!”
“云叔叔,外面的鸟儿生了好多蛋,等小鸟孵出来,我带来给你看好不好?”
“我今天感觉身体里暖暖的,跑了好久都不累呢……谢谢云叔叔。”
“云叔叔,你要快点好起来呀,爹爹说,等你好了,就能看到晓儿有多健康了。”
他有时会带来自己觉得有趣的玩意儿——一片形状奇特的叶子,一块光滑的小石头,或者他自己画的、色彩稚嫩却充满想象的画,小心翼翼地放在云辞的枕边。
偶尔,云辞会从漫长的昏沉中短暂清醒,意识如同透过浓雾看到一线微光。
他能听到耳边那稚嫩而充满活力的声音,能模糊地看到床边那个小小的、充满期盼的身影。
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一只温热柔软的小手,偶尔会极其轻柔地碰碰他放在锦被外、冰冷的手指,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来。
那时,云辞会极其、极其费力地,试图调动起一丝微弱的气力。
或许,只是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或许,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嗯”;又或许,只是那空洞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停留那么一瞬。
仅仅是这一点点几乎无法察觉的回应,也足以让凌晓高兴半天,小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奖赏。
这一幕幕,有时会被悄然站在门外的凌无涯看在眼里。
他看着儿子那充满生机与活泼的模样,那是他耗尽心血、不惜一切代价也想看到的景象,心中自然会涌起巨大的欣慰和满足。
但当他再将目光投向床上那个气息奄奄、因他之故而承受着这一切的云辞时,那欣慰便会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冰水浇头般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孩子的感恩与活泼,像一面最纯净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作为父亲“成功”的背后,所隐藏的那份无法言说的残酷与代价。
晓儿每一声快乐的“云叔叔”,都像是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头那块名为“愧疚”的土壤上。
静室内,孩子的童言稚语是生机。
床榻上,成人的沉默濒死是代价。
门外,父亲的目光交织着欣慰与沉重的负罪感。
三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在这方空间内诡异地共存着,构成一幅充满张力、预示着风暴潜藏的画面。
而云辞体内那与外在虚弱截然相反、正在悄然复苏并变得更加强大的力量,则为这看似平静的表象,埋下了最深不可测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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