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沉降,将千山书院吞没。天幕之上,星子渐次亮起,清冷的光辉洒落在层峦叠嶂的屋宇院落之间,为这片修行圣地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白日里问道岩前的喧嚣与锋芒,此刻仿佛被这静谧的夜色吸收、沉淀。
姜扶摇推开听风院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干涩的轻响,院内景象一览无余。
除了一张光秃秃、带着天然裂纹的青灰色石桌,几个同样材质的冰凉石凳,便再无他物。
她反手关上略显沉重的木门,于那石床上盘膝坐下,试图入定,将今日所见诸多天才的手段、灵根特性、修为深浅,尤其是那江南叶灵泽的种种异常,在脑中一一梳理、分析、归档。
然而,神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隔壁——那里传来一种极其细微、充满盎然生机与自然韵律的灵植吐纳气息。这气息纯净而富有活力,还混杂着那缕挥之不去、清冽中又带着一丝神秘暖意的晚香玉冷香。
这香气与生机,不似攻击,却比任何攻击都更难防御,它们如同最轻柔却无比执拗的羽毛,不断撩拨着她习惯于凛冽风息与纯粹剑意的心绪,扰得她心湖微澜,难以彻底沉静。
“……”姜扶摇蹙起英气而好看的眉,终止了这徒劳的入定尝试,起身行至狭小的院中。
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浸入骨髓的凉意吹拂着她的玄衣,衣袂微动,却吹不散那缕固执地穿透简陋篱墙,幽幽萦绕在她鼻尖、甚至仿佛要钻入灵台的异香。
她的目光,不由得越过那道仅具象征意义的、由粗粝竹篾编织而成的低矮篱墙,望向隔壁的落雨院。
只见落雨院内,已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天地。
叶灵泽已换下白日那身正式的云水缎长裙,穿着一身更为舒适的浅青色便服,宽大的衣袖被她利落地挽起。
她正微微俯身,专注地将一株新得的、叶片呈现半透明月白色、脉络中隐隐有流光闪烁的“玉露兰”,植入早已调配好的、盛在精致白玉花盆中的灵土里。
那灵土色泽深黑油亮,隐现七彩宝光,甫一出现,便让院落内的灵气浓度悄然提升了一个档次,散发出一种润泽、肥沃、充满生机的气息——正是江南叶氏特产的、闻名汐洲的“云梦泽土”,据说一寸之土价值千金,有滋养万物之奇效。
叶青璇像只忙碌而快乐的雀鸟,在一旁叽叽喳喳,递着各种小巧玲珑、却明显是法器级别的花锄、药铲。
叶婉则手持一柄素面团扇,扇面以不知名蚕丝织就,隐有云水纹路自然流转,她并非用来扇风取凉,而是以极其精妙的手法,随着扇面的轻柔拂动,悄然引导、精细调控着院落内每一丝气流与灵气的走向、速度与浓度,使之更适宜这些娇贵灵植的生长。
其手法之老辣纯熟,对能量掌控之精微,远超普通灵溪、心湖境学子,俨然是此道高手。
叶霖则提着一个造型精巧别致、通体由温润剔透的“暖魂玉”雕琢而成的玉壶,壶嘴细长,正小心翼翼地为刚刚种下的花草,浇灌着清澈却蕴含磅礴生机与精纯灵气的“千年石乳”,一滴落下,周围的草木似乎都精神一振。
“灵泽姐姐,这千山的土灵气虽然充沛,带着一股子金戈肃杀之气,利于攻伐修行,但终究不如咱们家的‘云梦泽土’绵软润泽,更合我们水灵根温养淬炼呢。”
叶青璇嘟着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过墙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腔调,言语间自然流露出顶级世家的深厚底蕴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叶婉轻柔接话,目光如水银泻地般扫过院落布局,指尖微不可查地弹动了几下,几近无声,却引动了周遭灵气的细微涟漪:“因地制宜便是。我看此处山势灵脉走向,暗合九宫八卦,金气虽盛,然水生金,正可借势布下一座小型的‘海纳百川阵’,于这些灵植的生长,以及你我的水灵根修行,皆有小益。”
她话音落下,几道微不可见的、带着水韵波光的灵光便没入地面特定方位,院落内的灵气流转顿时变得更加圆融顺畅,隐隐形成一个无形的小型循环结界,甚至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汲取周围天地间游离的水灵之气,其阵法造诣之精深,令隔墙观察的姜扶摇都暗自点头。
叶灵泽未抬头,手下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美感,又将一株叶片青翠欲滴、散发着宁静安神气息、能宁心静气、滋养神魂的“万年凝神草”幼苗根系,仔细地埋入珍贵的云梦泽土中。
她的声音温软如常,却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沉静力量,仿佛能抚平一切焦躁:“青璇,修道之人,岂能一味贪图安逸。此地灵气清冽刚健,正可磨砺我等心性,体悟水之至柔至韧。过于舒适的环境,有时反是进步的桎梏。”
她语调平和,那株看似娇弱的玉露兰在她指尖仿佛被注入了奇异的生命活力,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愈发晶莹剔透,脉络中隐隐有月华实质般流淌。
姜扶摇心中暗凛:玉露兰、万年凝神草……皆是滋养、温润神魂的顶级灵植,尤其是后者,即便在四大世家也属罕见之物,有价无市。她一个“地品水灵根、心湖中期”的修士,为何如此注重神识的修养与庇护?
这与江南叶氏那神秘莫测、据说能映照过去未来、洞察世间万法的“镜心”传承,又有何深层关联?
而且,叶家这些子弟展现出的资源、素养以及对阵法、灵植的掌控力,也绝非普通世家可以比拟,那种浸润到骨子里的从容与底蕴,是装不出来的。
似是察觉到那道不容忽视的、带着审视与探究意味的锐利目光,叶灵泽缓缓抬起头,琉璃色的眸子在院落内柔和的光线下,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恰对上姜扶摇隔墙望来的、清冷而直接的眼眸。
她并未显露出丝毫惊慌或被窥视的不悦,反而举了举沾着些许新鲜湿润灵土的指尖,对着姜扶摇晃了晃,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无奈又再自然不过的浅笑,仿佛只是邻里间随意的、友好的招呼。
“陋室初扫,忙于莳花弄草,让姜姑娘见笑了。”她的声音透过渐浓的夜色传来,柔和却清晰,如同上好的玉石轻轻相叩,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添些花草,看着也鲜活些,不至让这清修之地,过于冷寂孤清,失了生气。”
那笑意在朦胧的月色与院中灵植自身散发的柔和微光映照下,比白日在问道岩前少了几分烟雨般的朦胧疏离感,多了几分真实可触的生活气息。
但姜扶摇捕捉到,那温和的笑意并未真抵眼底,那双琉璃眸子的最底层,依旧平静,看不透,摸不清。
姜扶摇的目光在她沾着灵土的指尖和那株灵气盎然的玉露兰上停留一瞬,声音带着北地风沙磨砺出的冷硬与直接,如同她的剑:“外物过多,徒乱心神;忧思过重,有碍修行。大道至简,剑心唯纯。”
夜风适时拂过,带来她身上凛冽纯净的自由风息,与墙内那缕晚香玉的冷香在低矮的篱墙上方悄然碰撞、交织。
叶灵泽闻言,轻轻笑出声来,那笑声清脆中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悦耳动听。“姜姑娘所言,自是正理。剑道孤直,一往无前,心无旁骛方能臻至化境,是我等着相了。”
她从善如流地点头,表示赞同,言语间给足了对方面子。然而手下优雅的动作却未停,又姿态娴熟地拿起一株青翠欲滴、散发着宁静祥和气息的宁心花,准备寻处合适的位置栽种。
“不过,我觉得道法自然,天地万物皆有其存在之理与运行之道。这草木枯荣,亦含玄机。一味摒弃,岂非因噎废食。”她话说得温温柔柔,却带着拐着弯的机锋,眼神清澈无辜,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交流修行心得。
姜扶摇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言语上的机锋并非她所长,她的道,在手中的剑。
她转身,玄衣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便回了那间同样冷硬的屋子。
那缕晚香玉的香气,却仿佛因着这番隔空对话而变得更加固执,幽幽地萦绕在听风院内,与她周身的风息纠缠不休,挥之不去,仿佛一种无声的宣告。
她坐在冰冷的石桌前,指节无意识地、有节奏地叩击着光滑的石质桌面,发出“笃、笃、笃”的清脆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叶灵泽……比她想象的更难缠,也更有趣。
那份看似柔和的表象下…平静下的深不可测,让她心中的探究欲如同野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剑首,这叶家女子,似乎……有点意思?”
姜雨不知何时来到身侧,小声说道。她天生感知超常,此刻眉头微蹙,语气带着罕见的凝重。
“我方才感觉到,落雨院内,凡是被叶灵泽指尖拂过的花草,生机瞬间旺盛了数倍,内蕴的灵性更是被悄然拔高、纯化。”
“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江南叶氏,能屹立千年,与北疆并列四强,岂是幸至?”
姜扶摇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要穿透那堵并不厚实的墙壁,“她越是想将自己藏于这温婉水色之后,我便越要看看,这水面之下,究竟隐藏着何等光景。‘镜心’传承,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她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以及一丝遇到值得挑战的对手时的兴奋。
隔壁院内,叶灵泽看着那扇悄然关上的木门,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一抹极浅、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低下头,指尖轻轻拂过那株玉露兰最娇嫩的叶片,动作温柔。那叶片上迅速凝结出一滴异常饱满、晶莹如同最上等月华凝聚的露珠。
这滴露珠中蕴含的灵气精纯至极,更带着一丝涤荡污秽、滋养本源的玄妙气息,远非寻常灵露可比。
“灵泽姐姐,姜家那位剑首……好像不太好相处?冷冰冰的,眼神跟刀子似的,感觉她一直在打量我们。”叶青璇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带着一丝怯怯的好奇与对强者的天然敬畏。
叶灵泽直起身,望向听风院那毫无灯火、仿佛彻底融入黑暗的方向,琉璃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邃难测:“北疆之风,凛冽自由……并非不好,只是与我们江南水乡的性子不同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或许……正是这般的风,无拘无束,才不会被那些既定的命运洪流……轻易裹挟吧……”
母亲以生命为代价预见的死劫阴影,从未真正从她心头散去。
那换来的一线生机,这被寄予厚望的千山书院,此刻看来,却更像是一个危机四伏、暗流汹涌的巨大漩涡。
她轻轻抚过鬓边那枚纹丝不动的海棠花瓣,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神异力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夜色渐深,两个仅一墙之隔的院落,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这千山书院的夜晚,悄然对峙,又仿佛在无声地相互试探、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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