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证明并无中饱私囊之心,取景之前,闻约暗暗将红笔郑重地搁在签了名字的还伞人一栏。
他满头问号地把照片发给对方,手机在他推开铜门把时嗡嗡振动。
两人之间已经垒有一拃高的书墙,闻约窝在自己的城壕里悄摸查看消息。
两个字,“收到”。
毫不意外的公式化回答……
“谢谢。”
空气还有波动,不是幻觉。
闻约凑近书缝,只一秒,气氛就飞快地再度凝固。
破冰失败……
陈旧的老书味,水泥色的天空,狭小的书缝,抵达瞳孔的光明。
雨水的味道,阴冷的铁架,静寂的黑夜。
破败的静电地板在脚下咯吱,咯吱。
闻约为难地僵坐,他明明只轻轻移动了一下而已。
对面的人没有呼吸,闻约像在跟自己独处,滑椅偶尔咕噜噜——
冷板凳一晚上,闻约像坐了十年。
破天荒地晚归,电动车早被骑走,人形机器·乔郁舒大人步速有所减慢,落后的闻约被迫与之同行,两人沉默得像心照不宣的同类。
如果无话可说,那么便不说话。闻约发现自己和她都严格遵循这一原则。
乔郁舒的朋友圈空空如也,也对,忙着赚钱的人哪有时间发动态,忙着赚钱去了。
到文印店,郁舒轻轻“啊”了一声,毫无惊异地陈述,“没带手机”。他顺从地站在她身旁,像是意外地被瞧见,对方蛮新鲜地讲“你没走啊”,一眼已扫过去,声音跟了过来——
“有钱吗?”
自然是没钱。
校园卡贴住机子。
余额,“0”。
哈,没有。
乔郁舒一刷,余额,“2”。
这不还是比他有钱。
闻约:“我没带手机。”
女生已经坐在电脑前,“嗯”了一声,开始准备打印东西了,过了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我没带手机扫不了微信也打不了东西啊?”
她托着脑袋,对着泛荧光的电脑如此喃喃。
闻约此时此刻终于明白过来,不管是在500室还是哪里,乔郁舒的壳子随身携带,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愿望就这样被轻易满足,他与空气不相上下。
闻约想,是时候该离开了。
然而乔郁舒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他右肩问,“诶,这是不是你拍的那支笔?”
他身后是满满一架的走珠笔,可闻约怀疑她眼神不好,里面压根没有同款……等等——
“你是打算买支一样的笔?”
乔郁舒不理解地盯他,“嗯。”
闻约一时很难说出话来。
那句话居然这么简单?
“帮我拍张那只笔的照片”,竟然就只是,给那只笔拍张照。
乔郁舒不知道也懒得管这句话无意义到对闻约产生了怎样的伤害,为何让他感到被讽刺,她只是在清一色的红笔间刷拉拉飞快挑选,找得甚至有些烦了,而闻约也弄不明白自己了,他看着自己把那支超显眼的笔递给她,“是它吗?”
乔郁舒在试笔的小纸上画了一道,低语说“是诶”,然后在打印店左中右三居室里乱走,那只高举的笔撞得低矮的白炽灯猛的一晃,“阿姨——阿姨——你在吗——”
“来啦来啦来啦”,阿姨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买笔啊?两块五一支哦——”
“两块五吗……”她的语气微微上扬,一种象征性的惊讶,闻约在一旁静观,他发现郁舒喜欢用语气词,可她偏偏面无表情,声音能拉成直线,一副情感稀薄的模样,连杀价也——“阿姨可以便宜点吗?我们两个都没带手机,校园卡加在一起只有两块钱……”
“那就两块吧!”阿姨大手一挥,“你们拿走好了!”
“谢谢阿姨。”乔郁舒把笔揣进口袋,在盛废纸的硬纸盒前蹲下,“阿姨,这纸我能拿一张吗?”
……
闻约不会忘记那一夜,球状废纸皱巴巴地展开,乔郁舒有如惊天大盗,凭空变出一张“燕安奖学金”申请表。
此表一式两份,白天她只填了一份,这是来补剩下的了。
闻约想说,聪明,可又觉得这词该跟心机深沉连在一块儿。乔郁舒矛盾得单纯,这令他大受打击的单纯,明明求之不得,却觉得危险。
蒲扬白天的话再次响在耳边。
很像保护伞。
乔郁舒突然开口,“有天我去打印店买A4纸,一张一毛,我说只买一张,老板说一张不卖,我说可我只要一张,后来他就给了我一张,那天也没带手机,我又需要两张A4纸,于是就去对面打印店也要了一张来。”
闻约默默想,他可不敢。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
“我会不会太不要脸了。”陈述语气。
闻约心说倒也不至于,他有尝试过违心,在蒲扬跟他还不很熟的时候夸赞过他长得并不怎么样的三岁侄子,那句“真可爱”赢来的白眼至今难忘。
没有回答的沉默,也没有尴尬,两个人很自然分开,闻约想扬个手的,乔郁舒早扬长而去。
闻约才发现她的宿舍楼就在他前面一幢,窗户正对留学生宿舍的楼道和阳台,晚上11点,几乎每个窗口的小灯都透过绿帘影影绰绰地亮出来。他在楼底,听几个留学生坐在三楼阳台上聊天。
闻约走到一半,停住,似有所感,从齐腰高的平台望出去。
几乎同时,头顶声控灯和远处一盏台灯被点亮。
嗒。
那开灯的人走到窗边把屏障拉上,透过帘布,那盏台灯又灭了,像是被偶然碰亮,映着窗边一明一暗的两盏。
并不微弱的光线,闻约无法不认出乔郁舒,她也极有可能发现他,他并未试图躲藏。
但她视线低着,对外面并不感兴趣。
闻约转身,回忆方才他打断不了也压根不需要他回应的单方面谈话。
她习惯他沉默?不,她单纯想说话。
这话可以对任何人讲?……是的。
如果那人不认识她?没有任何关系。
但那些人会跟他一样,觉得她奇怪,非常怪异。
到了。
闻约拿钥匙,在口袋里摸到了山竹。
*
闻约推开500室时简直吓了一跳,乔郁舒整个脑袋怼着电脑,活像要钻回电视而不得的贞子。
室内微尘无声鼓动,女生碎发一飘,朝他慢慢露出一张脸。
“早……”他心虚,这么容易醒吗?
“嗯……”她一副要困死过去的样子,双臂直伸过显示器顶,像要把整个电脑掰断到自己怀里那样地伸懒腰,然后痛苦地起身,“你起好早啊……”
不如你,他惭愧自语。
她偏过头瞧他怀里抱着什么,见是堆教师资格证的考试资料,皱眉,“你要当老师?”
闻约抱紧了它们,略无底气地——“嗯。”
这是两人凌晨五点的第一次相遇,日光未现,凉,书墙对面,乔郁舒已经醒完脑,翻书像在扫描,间或到台式机前敲敲打打,闻约开始看辅导资料,他决定转专业了,开学不多久,转专业申请还能递,蒲扬知道了连夜送来装备,谆谆叮嘱“资格证一时考不出来也没事儿,你考上编制了在职也能考”之类,而他催他回去,因为明天就是教师资格证笔试。
就是今天。
追逐同龄人意味着比较、压力,紧张疾速的路途,一张纸搭在指缘有千克重。他慢了吗?
是的,他早已落后。
他被落下了,之前心甘情愿,如今悔之不迭。
每个决定在当时当刻名正言顺,可回头为何遭自己耻笑,道痴人说梦。
轻涌的波澜每每被键盘敲击声打断,撞上冷硬礁石,闻约跟自己说冷静,学。
久久无声,天色明亮,门外有开重锁的巨响。他探头还没反应,她已经知道他问什么,“开门的是值班员,不是这一层的管理员。”
原来如此。
值班员开门但不进门,因此管理员看到她们只以为两人比他更早到。乔郁舒抓住了漏洞,利用其中微妙的时间差游走于监查之外,这胆量,这观察,闻约惊叹。
“这灯是不是很暗?”她问他。
简直是非常、非常不亮,闻约初时坚定地要垒书墙,白天靠自然光还好,可晚上乔郁舒开台灯,闻约靠凿壁偷光、囊萤映雪。
“你带了什么铁的东西吗?”
他今天神经发作把笔记本都搬过来了,从地下室跋涉上来像取经,他是《西游记》里搬行李的乌龟,开门像到西天。
闻约把支架递给她,“这个可以吗?笔记本你要的话也可以。”
郁舒接过支架在手心敲了几下,闻约不明所以,“你要作什么?”
她把滑椅推到了灯泡下面。
闻约有了猜测但难以置信,不会吧?!他赶紧搬来自己的板凳,阻住了郁舒让他帮忙扶一扶的话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有点百依百顺。
“用我的凳子吧。”
坚实,不会摇,很安全。
魔王接受了建议,眼见她要上手,闻约一激灵,“等下……!”
郁舒有些不耐烦,收了手站在高高的椅面上看他。
男生则在包里迅速翻找着什么——包已经换成了双肩的了,桌上那坦克一样的笔记本谅他也不能用单肩包挑上来,他的耳缘有些泛红,像要急得冒汗,郁舒低下身细看,想,她没有催他吧?
郁舒接过伞,单手举着,又感慨地看着闻约像只仓鼠急轰轰地去关门,前后门全部反锁,终于,他终于能安心来帮助她伤害一个小小的灯泡了。
打杂的闻约接过伞,看着郁舒上半身绕出伞去敲灯泡,指尖突然一暖。
伞柄是弧形的,他握的是金属管,不想她握的也是这里,握着温差,闻约手无声下移——
“别动。”
乔郁舒冷静地厉声。
闻约不再动作,半晌,伞外一声脆响,乔郁舒挑高伞沿把自己罩了进来。
她不是低着身子钻进来的,两指衔着伞面,流氓似的,没刹车,一眨眼人逼到面前,吓了闻约一跳。她是真不怕,恐怕让他撑伞也只是给面子,伞面下,一高一低,一俯一仰,明明是开放空间,闻约手撑的酸了,气息也逼仄起来,无法不动声色,说,“我去报修”。
管理员再三确认是“不亮了”,才给一楼总台打电话,闻约在旁边等待,想,乔郁舒之前报修过?
一个很亮、超亮的护眼白炽灯普照了500室。
这次中饭绝计不会在一起吃了,郁舒问他中午吃什么,闻约这样回答——蒲扬在考教资,等会我们会一起去吃饭,具体吃什么由他决定。
完美无缺滴水不漏,可是,郁舒的伞,他给她放回伞架上的伞,不见了。
神神叨叨的二位,以及,台风的连绵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打印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