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出门去见答疾,裴景乘首先要做的,是支开友知单独的去才好。
最好也不惊动任何人,如空气无形的离开,然后在友知发觉前,天衣无缝的回来。
可如今想要不引起怀疑的支开他,不是容易事。
从前在裴府,那是他的家,他指东指西的派他出去很远也是正常事,没什么需要离不开的。
可现在他们身在侯府,不比府里都是熟人。不完全信任和安心的环境与人,友知足够了解他,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绝不会让他离开半步。
特殊情况,譬如“见不得人”的“危险”事。
要是让友知知道自己又去了那边,还去见一个全然不知底细来历的人——不知道他是对答疾的长相有印象,若是有,那更是会一口气惊晕过去。
总之就是,掰着手指都知道,一定会被他阻拦的。
那么既然要支走人,又该做个什么由头,最让他不起疑心,时间也绝对充足的支撑他来返呢?
一早起,裴景乘就在想了。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一个时辰。
裴景乘撑头坐在桌上,看着友知忙里忙外的端进又出,既有些心亏,也顿感心累。
“有什么法子啊?”他心想不出,胳膊都在他一声声的叹息里失去力气,东倒西歪。
他瘫软在桌上,头时左时右的转着方向,脸颊的肉挤着桌面,被推的顺带噘起嘴,一幅苦大仇深的假表情。
为着出去端了东西不好开门,友知这一下出去,门是半敞着的。
思稔捻着那张写了裴少爷尺寸的纸挎篮出院时,将将是卡在那敞开的门扉间,独立而唯一,正好被面向着的裴景乘收录眼里。
他想起,思稔是要去给自己定做新衣裳去的。
裴景乘脑筋急转微眯起双眼,嘴角噙笑,一下子有了主意。
友知紧跟着思稔消失在视野里后回来了,他一进门,还没来得及抬头,身后门忽然唰一下关上,严严死死,屋内当即暗了不少。
他听了身后有笑回头去看,是少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后,眼下正背手靠门,以一种眯眼微笑的神态看向自己。似兔似狐,精光一过,看的他疑惑不已。
没几句话的功夫,他就明白了少爷为何那样看着自己。
听着少爷的吩咐,他瞠目结舌。
“少爷你要我去跟着思稔?!这……这怎么行!?”友知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紧急收了失态,吐一口气结巴道:“我…我,我会被当成登徒子,打一顿的啊……这不行的啊少爷。”
他实在不明白少爷这样的吩咐,出于为何。
但怎么想,都很叫人费解,哪怕他忠心耿耿,说一不二,也无法就这么痛快的应下,做出这样市井小人的流氓行径。
裴景乘看他满脸拒绝,堆着苦愁的眼睛,便笑着抬手拉过他的手,“苦口婆心”地游说道:“不被发现不就好了吗,而且就算被发现了,你就说是我有要求,追过去同她一起相看相看。你是知道我喜欢与不喜欢的,若不然弄一堆歪瓜裂枣穿身上,我就得先倒地不起了。不会有事的嗷,放心放心。”
友知便忙道:“既然如此,那少爷何不直接让我就追着思稔去?白白多生条容易给您落脸面的事情。”
裴景乘当然知道可以这样,但要是一开始这么说了,那问的就会是别的了。
他就是要平白弄出一条不人的路,才好在另一条路出现时,让友知应的没有疑虑。
他装作大白,睁大了眼睛去看他,就像是真的才想通一样,摸着下巴道:“对哦……哎,瞧我这脑子,光想着怕她以为我是有心挑剔他,都忘了其实可能也没什么。”
他说完,冲友知讨好的眨眼,拽他衣袖,收敛笑意说道:“对不起,都是我没想齐全,差点叫你毁声誉。”
友知松了口气,轻松道:“没什么的少爷。你叫我去,我伺候了你用早膳,便就去。”
他手上就要来布置。
“诶不用不用,你现在就去吧。”几乎是友知话音未落,裴景乘就迫不及待的说出了口。
一骨碌说完了话,裴景乘这才想起自己的语气神情来,幸亏是没抬着头或笑出声,否则前边的就都白费了。
他说的太快又太有预备,为了以防万一,哪怕友知当下没吭声什么,也还是补充了一嘴:“额……我是说…早膳,已经都在这了,我自己会吃的,你也不知道思稔是去的哪里,她走的快了远了,你就跟不上了,所以去吧,昂。”
这一嘴说完,他状似不经意的抬头,眼睛可是在友知身上紧张视量,好不要献出一番急促心跳。
他这边眼巴巴生怕,友知却是在听他话后连停手的动作都不过寻常,也没有卡着他第一句话后就不动不放了。
“少爷说的也是,我的确是不知思稔姐姐要去的是何处。那我先告退了,午前一定赶回来。”他应声,还不忘记少爷在外离不开人,说一句令他安心。
而作为离不开人的本人,裴景乘心虚太甚开不了口,就保持着低头吃东西的姿势,从喉咙里听个嗯的闷响,然后挥挥手示意。
友知转身离开,没几步也消失视野里,他久久不听有动静,方才抬头打量了一眼,拍拍胸口呼出一口长气。
有惊无险。
过了这第一关,按着顺序来,问题也就挪到了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侯府上去。
这个看似最不容易,实际对于裴景乘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了。
见人应人的事他难办,躲人避人可是拿手绝活了。
他用一个小刺绣袋子,装上前几日讨来买玉佩还剩下的些许银子,不多不少八两银子,又带了些还算值钱的东西,用长绳栓了斜挎了身上,开门探脑袋,见院里四面都不见个人,轻手轻脚关了门,快步就闪去了小路上。
临近这里的是东大门,也就是正大门,可走那里,人又多,看门小厮也估摸眼熟了他,虽然最快,却还是被裴景乘第一个否定掉。
剩下一个偏门在南,和两个后小门在西。
偏门离得最远,走去要横跨一整座府邸,时间把握不住。后门是还好些,可后门他没去过,也从没从哪里经过,不晓得通着哪里。
躲在府邸居中的地段上,一块池边假山后,紧急思索一会儿,裴景乘决定还是稳妥的从偏门出去。
虽费时间,可到底安全,他可不想为了出趟门见人,闹出什么事和危险来。
偏门人并不少,可好在都是绝对很少见过裴景乘的,所以他多有把握。
兴许上天真的眷顾。
裴景乘一路躲躲藏藏,终于行至偏门时,擦着墙要过去,走着走着,脚边突然踩空了一陷。
他崴了一脚慌忙捂嘴怕自己叫出声,趁着无人觉察,勾腰一看。
赫然一个大洞。
更有把握的方式,有了。
这洞有些年头了,小一些的水缸那么宽高,边缝也有过二次泥砌的痕迹,新旧相融,被稀疏的干草敷衍藏匿,居然无人管了。
直觉让裴景乘对此生疑。
可他伸头瞧着洞外,并无陷阱和坏人,就是一条行人稀少的小巷。几只狗狗路过,看见有人,夹着尾巴戒备后退,汪汪叫的跑走了。
裴景乘还是从这里出去了。
没有代价就能降低风险的事情,没有理由不做。
这第二关,也顺利的过了。
最后只需要加紧脚步追时间,见了人就原样回去,就大功告成了。
京城的路很杂,主要是小巷层出不穷,好在裴景乘总是爱往外跑,记性又好,对于路径是再熟悉不过。
出了狗洞所在的巷口,一路过三个转角,走上繁华的大道时,裴景乘低下头掩面,挑着人少的一边走,正要又转进巷子里,身边有人闲聊弄扇,似乎是在讲着自己。
他无心在意,却在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迈出的脚步,骤然收回。
是三个人,一青一白两个男人,和一位摆着摊的老阿婆,以及驻足不久同自己一样旁听几语的路人。
“……沈家的小公子终于是被沈大人给送远了,否则啊……”青衣的男人故意停顿看向几人,挑挑眉毛笑出了声。
白衣男人会意,替他接上,语气抑扬顿挫,满是戏嘲:“不然可不得给裴家那个小妖王带坏成什么样子,三代为官的书香世家,可不能毁了。”
“是了是了,”那阿婆看上去是后加入进来的,开口生分:“两位公子不知道哦,这裴家的小少爷,年纪小小,脾气可大了去了,我家隔壁有个孩子,无意冲撞了他,就被他指人啊,给打折腿喽。”
两位男子一听,不可置信,其中一人道:“有这样的事?我只知那裴小少爷是个混不吝的吊子,不想居然有过这样无王法的事?”
那阿婆活像是亲身经历过,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绘声绘色,捶腿道:“哎呦,怎没有呢。这样的事情传不进你们这样的人家耳朵里,我们这样穷苦家可常见呢。我记得,那一年是夏……”
那阿婆说的实在真,跟城东说书先生也能比个高下,两位男子一听就入了迷,到了不忿的时候,嘴里还在讨伐着什么。
正听那裴小少爷纵仆举棍棒,就响起一道稚声,冷冰冰打断的问:“那这么说,阿婆你见过那个裴少爷了?”
那阿婆话说一半听见有人开口打断,稍微有些不悦,可见他穿的不差,许也是个富贵公子,脸色一下收了回去,笑道:“当然见过了,”
她回了话,继续接着前头说,“我就躲在墙根下,看那四五个人就这么——”
“你说你见过,”裴景乘再次开口打断,他的表情已然挂不住收敛,眸色寒幽:“那你怎么见了我,不吓着躲起来了?”
此话一出。
三人眼瞅着都愣住了,原先无所谓的目光在上下将他打量后,突然一哽,随后怕了起来。
嚼人口舌被发现,可不是麻烦大了。
“还不跑?难道你说的话不假?不假,就带上你隔壁家的孩子,同我走一趟,到官府跟前申冤去。”裴景乘伸腿踢了踢那手脚冷到僵硬的阿婆,翻了一眼,不再给去视线。
他不见人,听到一阵连滚带爬的杂乱脚步声。等到渐渐远弱,他扭头望向还立在原地的两个人。
那阿婆可谓屁滚尿流的逃跑,足见其言真假。
他们两个不光讲了闲话,居然还在本人面前附和了假事情,又能好到哪里去。两个人在裴景乘的目光里面面相觑,无光无热的冷风下,额头冒出滚滚虚汗。
眼前孩子不过他们腰高,可眼神犀利尖锐,周身都散发着不输大人的气势,便是他们没有闲话附和,只听着阿婆卖弄假话,也该害怕。
他们相互对视,就要求饶。
裴景乘却是无意管他们说什么,毕竟这样的时候不少,不谈习惯,也是见怪不怪了。
他是有话要问。
“你们刚才说,谁远走了?”裴景乘开口,语气尚且正常。
他们二人求饶的话堵在喉咙里,明显迷茫一过,然后才恭敬的回话。
“是,是…沈府里的沈公子,他半月前离京,同沈老夫人一起,回了苏尧去拜师了。”
怎么最近,这两个字就像是缠着自己了。
裴景乘想,还真是有些刻意。
雨天前,阴天里,空气总是烦闷粘稠。距离他和沈从新的那次争吵,不多不少,过去了也有半个月。
这期间,尽管时有想起,可裴景乘誓死不做踩自尊的事情,尤其是自己才是受委屈的那一边。
就算对方与自己是最好的关系,也不会让他动摇分毫。除非对方低头道歉,那他大约勉为其难的,就既往不咎。
时隔半个月,再次听到沈从新的事情,没想过会是这么超乎预料的震惊,也令他彻底狠心。
离京半月。
吵完就走,半个字没同自己知会,也就是真的不想和好,不留情了。
…很好,很好。裴景乘猛吸了一大口气,像是压抑着生咽了下去,无声无息瘪了肺腑,看的两个人是心惊肉跳。
谁都知道裴少爷和沈公子关系最要好,可他似乎对沈家公子的离开,毫不知情。
无意中晓得了最致命的消息,他们默默握紧了双手,闭眼等死。
本是最痛心,但裴景乘一反常态的,一滴眼泪都没掉。更是丝毫不见眼眶湿润。
而是平静的,冷漠的,没有动容的死寂,更像是一种终于如此的释怀,或者等待。
他发现自己,居然轻而易举的接受了最割裂的结局。
裴景乘一语不发转身就进了巷子里,大步流星,独留两个人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有还能争取的,还能恢复或重新得到的,才值得掉眼泪。但沈从新走的,是不明不白的路子。
因此,最是得不到他的眼泪。
答疾清晨时,就等在了巷口。
他在那里坐着,坐在青苔的墙根下,披着能够包裹全身的披风,手里将那枚玉佩交换着打圈。
家里几个孩子,能听的不能视,能视的不能话,能话的不能视,没有一个是可以将大哥的去向表达清楚的。
他们白天黑夜无区别,一生都要在房子里才能活,很少知道大哥出去都是干什么,或者都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出了门。
只有奶奶,虽然腿脚不好,但好在五感不算老迈的一点不剩,一会一趟的出来,就看老大蹲在墙根下,好像是在笑。
她年纪已经很大了,后背弯的像是背了蜗牛壳,怕吓着人,所以也很少出去。
她是出门来收鸡笼的,鸡也没了,笼子收回去拆下来,可以重新编成凉席,夏天到了就管用上。
她腿脚不便,虽然有棍子撑着,但终究是不方便。老二就跟了出来,帮她一起干活,到了门口拾点沙土放在自己的花盆里,就看见哥哥远远蹲在巷口的塌房子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做完了事情,两个人要回去,老二撑头看了最后一眼,跳了回来对着奶奶比划道:“哥哥在做什么呢?看上去很高兴。他昨天也很高兴,他是不是在等昨天那个小哥哥?”
宁奶奶到了门口,先丢了东西进去,单手撑着棍子,一只手比划的有些慢:“是的,他在等。”
“为什么等了这么久?”老二又问。
宁奶奶笑了一下:“因为,他很期待呀。”
老二也跟着笑了起来,圆溜溜的眼睛忽闪:“真好。那他们是朋友吗?我们都很想哥哥交朋友,我们有哥哥,可哥哥没有别人了。”
他们有哥哥可以陪他们玩,但哥哥却从来没有别人可以陪他一起玩,她觉得不是很公平。
“大概,会是吧。”宁奶奶比划完,垂手摸了摸她的头,回望一眼,笑着回了屋子里去。
两个人并齐进了门,门一关,这小小天地间,一个平巷里,就只剩答疾一个人,在津津乐道的等待里,被一双团雪的鞋子,覆盖了眼里泥泞尘土。
裴景乘无声无息的出现了。
答疾仰起头,定睛一看,噌的就笑了起来:“你终于来啦!”
他起初没注意到对方的情绪有何异常,起身后就在第一时间递出了玉佩,说话时不自觉激动什么,说道:“你昨天忘记拿了,我想着你说今天还要来,就给它擦洗干净了。哝,给你。”
他是说完这句话后见裴景乘仍然无动于衷许久,才慢慢发觉他似乎不大正常。
他看裴景乘面色发阴,全然不似昨天与自己说话时,那样的鲜活与生动。
“你怎么了?”免不了要问问。
过了好半晌,他才听对方终于舍得开口:“没怎么…”裴景乘叹息一声,也是释放一路来的低气压。
他说完话,紧接着就取下了背在身上的东西,接过玉佩的同时,也将东西放到了对方手里,他语气里太过疲惫,说道:“赎金。”
手上毫无防备一沉,答疾赶紧托上另一只手去捧,调整好了,才重新笑道:“赎金那算得上,你没抓我去官府,已经是大恩大德了。”
他说完就要递回去。
“你不要,我可就白受这一路的重了。”裴景乘伸手将半递出去的对方的手给退回了腰前。
他抬头看一眼天,平静说道:“我没时间了,该走了。”
“这么快?…”答疾的眼神立马失落了,像是盼主无望的大耳狗,就连眼皮也垂了下去。
裴景乘道:“嗯,我是偷偷出来的,得在他们没发现前回去。”
答疾这么听着,原本要挽留的手,直直缩回了袖子里。他十指捏着袖口,遗憾也觉正常。
他还有话想说,可对方都这么说了,他自然而然该闭嘴才是。
裴景乘的确是急着回去,一是如他所说赶时间,二是他现在实在没心情和他说话,倒不如不说多的好,不然不知道会聊成什么样子。
“我走了。”撂下这句话,他转身从来时的路回去,走到巷口时,就要转弯,身后远远有人追来。
答疾拉住了他的肩上飘起来的绑带,拉的裴景乘半边身子一紧。裴景乘回头,对上一双几乎恳求的眼睛。
答疾说话时,声音很小很轻,一开口,那双奇异的眼睛就又变得紧张兮兮,怯懦望去对方的眼里,顾影自怜。
“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吗?”
感觉……怪怪的。
裴景乘诧异一下,愣了一会儿,随即点头道:“当然会。”
这三个字说出口后,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报复心理,亦或是真的真心,裴景乘也无法分清,自己将玉佩送出去时,到底站在了哪一头。
他是笑着的,笑的灿烂,笑容是那么明亮醒目,将一片阴云照亮。
“这个,送给你。我现在,唯一的,朋友。”
可说话的时候,心里的极度平静,是无波无浪的水底。突兀的举动,不合时宜的,与没有内心触动的,一定沾染虚假。
裴景乘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种目的而说出口的这样,无意中给人希冀的,许诺。
哪怕到了后来,很多年过去了,裴景乘也不能确定自己那时候,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但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会在那时甚至只见过一次面,知道了一个名字,一个故事,就存有什么真心。即使今后的确最要好,也不敢相信。
他清晰的记得,答疾眼里绽放的璀璨金光。
他记得答疾伸的是右手,记得他因为惊喜而激动的差点失哑,更记得他说的话。
他几乎有些哽咽,又像是情绪太过而导致的结巴。
“谢谢…谢谢,你也是,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朋友两个字,他说的无比有力。
因此,每每回想起时,裴景乘都认为自己,实在对不起他这样的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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