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漫天纸钱雨过去,加之雨天,本是繁华的街道上便少了几分热闹,自古以来,和死亡沾边的事物,便被视作不详,更何况是如此诡异之事,百姓都感到些许忌惮,虽官府已经命街道司派下役夫清扫,但那纸钱不计其数,无孔不入,遇水后更是难清理,加之阴雨天气,一时半会还真难以打理干净,街上依旧是森森冒着不祥的气息,更有道是厉鬼回人间索命的预兆,除了必须上街维持生计的小贩和几家茶楼客栈,许多人都纷纷为避免沾染晦气而尽可能少出门。
午膳时符启更是在桌上连连叹气,“近几日怪事频发,民众之间议论纷纷,城内气氛颇为紧张,更是影响了许多商贩的营业。”
江温姬:“那日异象过后,心里便有些惶恐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
符修点头赞同,平日里府上最爱出门找朋友闲逛的人,近日也是驻足家中不愿意出门了。
符音:“可是有人装神弄鬼?”
“此等非自然异象,定是有人在背后故弄玄虚,”符启揉了揉太阳穴,又道:“不过近几日,确实有几户人家到官府上报案到,称在夜半时分见到了鬼,但却又各自说辞不一。”
符惜正欲往嘴里送一口生蚝,听到父亲这一番话便将筷子先放下了,“怎么个说辞不一?”
“有声称见到的是一个穿着婚衣披着盖头的新娘,有声称是一个浑身是伤衣裳褴褛的散发女子,”符启喝了口汤,接着道:“还有说是身着一身华丽纱衣却挂在一条白绫上的女子。”
符修:“难不成真是厉鬼现世来复仇?”
“若是厉鬼回人间索命…”符音思索道,“那些去府上报案的人,可有家属被害?”
“这便是诡异之处了,倘若真是有厉鬼索命,本应出现命案,但实则不然,并没有人被夺命,甚至家中财产也并未丢失半分,”符启继续道:“如此一来,当真更加令人匪夷所思了,这案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若不查,惟恐真会发生命案,若要查,却又不知从何查起,这“鬼”行踪不定,目的不明,身份未知。但目前暂未出现实质危害,或许真就可能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知府里的人打算先按兵不动。”
未时,符惜正欲回书房看书,却见卫淮川戴上那顶箬笠,正打算出门,符惜远远地朝卫淮川挥了挥手,卫淮川点了点头回应。
符惜道:“你要出门吗?”
“嗯,去药铺,”卫淮川顿了一下,又道:“可否带个路?”
想来今日街上空荡也不好问路,符惜干脆道:“好啊。”随后拿起了门口的雨伞。
符惜暗想,顺道借此机会多观察一下这人,卫淮川身上的变化如此之大,不禁让人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抱有好奇之心,想一探究竟。
上街后,符惜打着伞头前带路,卫淮川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只是这街上,氛围当真相当鬼气森森,雨不大,却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雾气弥漫,更是为此增添了几分不真实感,街上受到近几日的异象和纷纷传言影响,可谓是相当冷清,偶尔有几个撑伞而过的行人,也都纷纷行色匆匆地快速行过。
他虽然不是很相信鬼神之说,但小时候听多了一些奇闻志异的鬼故事,多少抱着点敬畏之心,又看到街上零零散散泡着的纸钱,联想到世人所称这是亡魂的买路钱,符惜背脊发凉,不禁有点后悔答应卫淮川出门,开始频频地回头确认卫淮川有没有走丢。
……以及是人是鬼。
符惜越走越慢,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当他第五次回头时,卫淮川看着那小心翼翼又谨慎的表情,忍俊不禁地轻笑了一声,屏住气息,压低脚步走上前去,跟在符惜的右后侧方,却拍了拍他的左肩。
“!!!”
符惜下意识向左转头,但那左边哪里有人,卫淮川借机往前快速迈了一步,跟在符惜右侧。再往后一看,卫淮川也没了影,打了个寒颤,霎时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卫淮川轻咳一声,示意自己在右侧。
符惜顿时便明白了这家伙纯心吓自己,强装镇定,小声嘀咕道:“好幼稚。”还真没想到这家伙还有如此顽劣的一面。
“把伞给我。”卫淮川倒也不反驳,自顾接过雨伞摘下箬笠撑着两人。
这下符惜倒是安心了不少,不用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了。
“为何突然要去药铺?”符惜问道。
卫淮川:“买药。”
符惜:“……哦。”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弯弯绕绕走了好一会,终于最后一个拐弯,符惜看见了药铺那副熟悉的对联。
“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横批“聚蓄百草”,正是城内最大的药铺——回春轩。
到门口,卫淮川示意符惜先进去,自己则是收好雨伞再转身进门,一进门便略过药铺中的坐诊郎中,直奔草药陈列销售处便递给那伙计一张药方。
另一边,符惜看到今日坐诊的郎中是自己的熟人,正好彼时无人问诊,索性过去打招呼。
那伙计凭着卫淮川给的药方抓药,感到有些匪夷所思,都是一些药性较弱的中草药,不禁问道:“敢问客官,这副药方所治是何病?”
卫淮川答非所问:“泡茶用。”
当地确实有不少人家和茶馆,偶尔会来药铺引一批中草药制凉茶,虽然对药方还是有些许疑惑,但伙计见眼前男子压迫感十足,一副不是很好说话的模样,便也没有再多问。
将所选药材按需切割研磨,用戥子称好药,便打包好递给卫淮川。
卫淮川付过钱后,符惜这边也刚好正笑眯眯地和郎中道别,两人又撑着一把伞遁迹于烟雨中。
见两人走远,那柜台上的伙计揣着复刻的药方屁颠颠地来到郎中身前,道:“先生,这是刚刚我刚刚为那客人所抓药方,他说是要下凉茶用,虽是些常见药草,但我总觉得有些许奇怪。”
郎中刚从符惜口中听闻,那位男子是他的多年故友,正暂居符府,看了看那药方,摸了摸胡子,露出不明的笑容,却道:“妙哉,妙哉。”
?
且说两人刚上路,符惜看着身旁的卫淮川,右手撑伞,左手提一大包药,脖子上还挂着那顶很大的箬笠,反倒是自己两袖清风,不由得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想罢,扭头对卫淮川说道:“你帮我撑伞,那我便帮你提药。”
卫淮川刚想说无碍,却见身旁人那认真的眼光直直向自己投来,看来倒是不好拒绝了,便将药轻轻递给符惜。
符惜接过,疑惑道:“你生病了?为何买药?”
卫淮川摇摇头,道:“那日你给我的两杯凉茶提供的灵感。”
很难想象,过了这么多年,他居然喜欢上了凉茶,真是今时不同往日,符惜如此想道。
两人原路返回,恰逢一间茶楼的糕点正新鲜出炉,甜丝丝的香气混合着茶香化进风中悠悠飘荡。
走不动道,根本走不动道,符惜只觉得自己的步伐越来越沉重,灵魂已经被那茶点的芬芳带领到了天上。
牌匾上赫然三个大字“云喜轩”。
就在即将走过那茶馆大门的最后一刻,符惜一把拉住卫淮川。
“我走不动了。”
卫淮川好像已经看透了他的小心思,反应淡淡道:“上楼坐坐?”
符惜两眼放光地点头,并向卫淮川投去了极为赞赏的目光,随后光速进楼。
符惜:“掌柜的,新鲜出炉的糕点各来两份,再来一壶上好的普洱茶。”
掌柜连忙招呼店小二带贵客上楼并稍作等待。
虽然近几日风波重重,出门的人不多,但茶楼落座于全城最繁华的地段中,更是各路八卦集中传播的地方,茶客出乎意料地没有减少太多。
挑选了个合适的位置落座后,小二也将茶点都端了上来,符惜挑出一半递给卫淮川。
边吃着,突然听到旁边的茶客提到什么“红衣”“女鬼”等字样,符惜不禁竖起了耳朵,一边暗示卫淮川不要说话。
“我亲眼所见啊,那女鬼穿一身破烂的衣裳,子时从我家门口飘过了。”
“当真见到了?”
那茶客作神秘状:“千真万确,当时屋内太闷我睡不着,起床开窗时便借着月看到一抹黑色身影快速地过去了,我只看了一眼,被吓到双腿发软,坐在了地上,好在我一生行善积德,那女鬼的并未在我家停留,万幸没找上我门来。”
“可我怎么听说,女鬼是一番新嫁娘的模样呢?”
此时又有一人插话道:“我还听说那女鬼身着华服呢,你到底看没看清楚是何样?”
那人反驳道:“她身上青一片紫一片的,整个人煞是惨白,我可记得真切,白得不正常!”
“如果大家都没看走眼,那莫不成,有三个女鬼?”
“我还听说,有大胆一点的人家看到那女鬼后,欲和家仆一起活捉,眼看要捉到了,却只闻一阵铃音,那女鬼便一下没了踪影。”
“我想起来了!那女鬼还哼着小令。”那个亲眼见到女鬼的茶客突然又跳出来说道:“依稀听到什么命难违,残花泪。”
突然不少人突然应和道,他们在夜半也模模糊糊听到了有人哼着小令,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道,却都细细碎碎地,没人能拼出完整的小令。
饮完最后一口茶,符惜叫来店小二,包好剩下的糕点,又打包了一些新鲜的打算带回去和府上其他人分享,结完账后,卫淮川很自然地帮忙接过打包好的糕点,两人走出茶楼。
符惜莞尔道:“当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什么最新鲜的八卦趣事,聊斋志异,家国大事都能打听到。”
“嗯,着实神奇,”卫淮川淡道:“我还在茶楼听人讲过和你相关的八卦趣事。”
“怎会如此?”符惜不解:“那人是如何评价的?”
符惜敢拿自己半辈子好吃的做赌注,自己向来是一个低调的,不惹是生非的好民众,虽然没有一副好身体,但绝对有一副优良的好品德,这点如果有假,让那春雷给自己劈死都成,连那城内的土地庙众筹集资之初,自己都捐过一笔钱。
卫淮川看着符惜那一脸理所当然又带有几分期待的小表情,认真道:“你当真想知道?”
符惜得意地点点头。
卫淮川:“那人是这么评价的,‘嚣张跋’……”
“所言极是。”符惜不等卫淮川说完,便接了话。
等等,什么嚣张跋扈?
“不对,”符惜道:“你再复述一遍。”
卫淮川:“一副嚣张跋扈,言而无信,贪婪吝啬的性子。”
符惜眼睛都瞪大了:“当真这么说的?”
“当真。”
“当真?”
“嗯。”
符惜当即就炸毛了:“哪家茶楼?!”这简直就是诋毁,造谣,抹黑。
卫淮川:“西街的那家不夜堂。”
听到这名字,符惜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张欠揍的脸,一向含笑的表情都挂不住了,咬牙切齿道:“我知道是谁了,有空我会去找他麻烦的。”
“嗯,我会去为你作证。”卫淮川突然思索了一下,随即开口道:“你不是对那厉鬼颇为感兴趣吗?去西街逛逛或许能发现什么意想不到的线索。”
符惜确实是对此事颇有兴趣,他总有一种预感,这厉鬼表象的背后隐瞒着什么事,“但为何偏偏是西街呢?没有任何人提到过是在何处撞见这女鬼。”
卫淮川没有过多解释,却道:“子时。”
符惜稍加思考,随后便恍然大悟,刚刚那亲眼见到女鬼的茶客在话中提到,是在子时时分见到那女鬼的,然而昨夜月相是残月,加之阴雨天气,根本不能通过月亮的方位判断时间,那唯一能确定时间的,便是通过那巡夜打更人的锣声。那打更人从东街一路慢慢向西街走,到西街时,正好打三更,便是子时。
“你是如何知道那更夫子时在西街的?”符惜再此居住多年,自然知道那更夫的打更习惯,而且符府在东街的北区,夜半的锣声极难传到此处,根本听不真切。
卫淮川轻描淡写道:“听声辩位。”
“你听得到那锣声?!”
“嗯。”
符惜当真没想到他武艺高强到如此一番境界,竟还有这种绝活,由衷敬佩。
符惜拉着卫淮川衣袖调转方向:“不妨现在就去看看。”
越是向西走,街上的行人便越少,即使有,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将油纸伞拿向斜前方,顶着风走得极快。
符惜蹙着眉边,走边回忆着茶客们听到的那首支离破碎的小令,“命难违,残花泪。”“姚女”“风醉雨怒”“逢春”“朽木”“商贾妾”,在脑海里试图填凑还原它原词,却无论如何都有些歧义。
卫淮川环顾着四周,发现了些许端倪,示意符惜拿着雨伞,便蹲下去拾某物。
是一瓣白色的花瓣。
起身接过雨伞往前一看,地上还有更多同样的花瓣,应该是从何处被积水冲刷至此。
卫淮川拿起那花瓣,闻了闻,又细细地观摩了许久,道:“被雨水冲刷太久,已经没有了味道,不过应该是水仙花,又称俪兰,姚女花。”
又称姚女花。
“原来是花不是人。”符惜顿时豁然开朗,小声嘀咕道:“不,既是花,又是人。”
“残花泪”“商贾妾”“姚女花”“不逢春”,符惜的脑海里重新编织出一首小令。
“我知道那首小令了。”
风拂过,花瓣在水里带起圈圈涟漪,符惜看着那洁白如雪的花瓣道:
“命难违,残花泪,老大嫁作商贾妾。
醉风怒雨摧姚女,心似枯木不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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