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了坅,千寻嘉伪装的表情终于放下来,牵着小福的手,神情落寞地往桑榆楼走去。距离之前出门已经过了好长时间,太阳的光都化为热度洒下来了,直直地打在他们的身上,才走没几步,小福的头上已经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仰起头偷看千寻嘉,见她还是那个表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不说话,就那么走着。
看样子心思完全不在走路上,难得的也没走错路。
“师姐,师父来了吗?”小福怯生生地问千寻嘉。
千寻嘉低头,看到小福不安的脸,她蹲下来和小福平视:“你都听到了?”
小福摇了摇头否认,却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千寻嘉明白了,笑笑摸摸他的头,“小星会唇语吗?”
“是。”小星细细的声音在小福脑后响起。
小福诧异抬起头,“师姐,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过啊。”
千寻嘉笑,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我也会啊,跟老头学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坅不会跟你说,你也只有在我和坅交流的时候得知了。可我们相隔不近,我又做了让你听不到我们谈话内容的动作,所以你想知道,也只有读唇语一条了。当时你背着我们,小星朝向我们——也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多。”
小福恍然大悟,点点头,认同。认同之后小脸垮下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千寻嘉,“师父是来抓我回去的吗?”
“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回去的吗?”揉完了头发,千寻嘉又开始捏他肉乎乎的脸蛋。
“可是……”答应归答应,也太快了,小福明显没有做好现在面对师父的心理准备,纠结极了,“师姐,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你不想日倦山吗?不想你种的那些花草,养过的小动物吗?屋檐下的燕子每年都来,你不在都没人帮它们和野猫打架了。去年一窝五只小燕子,后来飞走的时候就剩下三只了。”
小福才五岁,可是相当擅长打煽情牌,他说的话每个字都是千寻嘉昔日快乐时候的记忆,如今物是人非,回忆的时候便有一种被狠狠戳中的,如同隔世的异样感受。千寻嘉心四周的铜墙铁壁都被融化了。
“他是来接你的。”在彻底脆弱成柔弱的小孩之前,千寻嘉及时转移了话题,收起了心。她满脸的笑容,很努力地想要抹去眼睛里面的悲伤,可是笑容越发深下去,也没能做到。
“师父一定很惦记你,虽然他没说。”五岁的小孩子内心非常细腻,看出了师父偶尔落寞表情背后真正的含义。
“等见了面再说吧。”千寻嘉并不想多提及此事,一句话带过,起身往桑榆楼走去。小福没动,站在原地看千寻嘉故作坚强的背影,轻轻叹息,小声嘀咕,“小星,你说师姐会不会跟着咱们回去?”
“不知道。”头后面响起小星闷闷的声音,“不知道她当初离开的理由,也不知道她是否解开心结,当然也没有办法判断她会不会回去了。”
“心结?”那两个字让小福诧异,“师姐对师父有心结吗?”
“不知道。”和小福共用一个身体和脑袋的小星此刻能回答的,只有这三个字,“只是感觉她心里面有很多秘密,有一部分是关于日倦山的。她好像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所以常常看到她苦涩的笑容。”
千寻嘉曾经说过,人的眼睛最多只能看到一条直线的范围。所以不管多厉害的人,都是看不到自己身后的。而背后,又常常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和前面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小福和小星身体的构造异于常人,一个身体两双眼睛,一个看前面,一个看后面。共用一个大脑,所以很多对方看到的东西自己也知道,对方想到的,自己也想得到。
混乱的时候,常常就分不清楚究竟是谁看到,究竟是谁想到了。小福常常和千寻嘉朝着同一个方向,能看到的和千寻嘉看到的内容相同,而他脑后的小星则能看到另一面,那个千寻嘉想要隐藏起来的另一面。
所以尽管只有五岁,但是他们的眼界比成年人更开阔,他个人的心智也比很多成年人更成熟。虽然他也没有明白共用一个头脑共用一颗心脏的他到底是怎么出来独立心智的。
“去吧,别让她一个人。”小福在发呆,小星的提醒忽然在耳边响起,他惊了一下,立刻抬腿跑起来,进了桑榆楼。
的确,等师父来以后再说吧。何苦现在去操心那些根本就没有被丢出来的乱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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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华主人约定拜访的时间是明日,在那之前还有大半个白天和一整个夜晚要度过,千寻嘉手里的事情攒了很多,也不想让自己空着,把那脆弱扩大,所以干脆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忙正事,简单准备了一下便要出门。
要丢在家里面的小福听说以后立刻跳起来,像个影子一样黏上来。
“师姐,我赶了半年的路,还没好好看外面的世界呢。”小福笑嘻嘻撒娇。
千寻嘉实在没有办法拒绝这份天真无邪的小模样,只好妥协,先告诫他敢闯祸严惩不贷,在他爽快答应之后便带着他一同上路了。
他们去了城外的农户家里,那里面住着一个能干的老妇人和一个出生不到两天的婴儿。
小福很喜欢那个孩子,很喜欢很喜欢,帮忙照顾了一下午,擦屎擦尿毫不嫌弃,乐颠颠地帮忙准备牛奶,抱起来拍着哼着小曲哄睡觉,简直就是一个超级小奶爸。看到他那样热情,爱心满满的样子,千寻嘉一方面觉得好玩,一方面又辛酸无比,最后只能背着他偷偷叹一口气。
同病相怜,同病相怜……
小福对襁褓中的孩子如此好,其实也是变相地心疼自己吧。就算他不说,就算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但是潜意识里他是觉得自己很可怜的,很脆弱的,到需要被人保护的程度。
他才五岁,还是一个会恐惧,会无助需要别人保护的小孩。可是因为这上天的单独“厚爱”他注定过不了寻常人的路了。
千寻嘉总说一样,总说一样,其实她比任何人都心虚,因为她的话根本站不住脚。
都一样,只有真正的修禅者才会这么认为吧。可是有的人是自己选择去修禅的,而有的人,诸如小福之类,就是被迫与常人不同,成则成为一代修行者被后世敬仰,败……就真的败了。
“人来世间一遭不易,切不可虚度。”这是修禅者的话,其中蕴含的意思可以翻译出一本书,有这句话做基础,不管经历怎样的苦难,修禅者都只是当作人生阅历。就算是谎言也好。逼迫自己去变坚强,去面对所有。
可是,这样的至高点,世间没有几个人能到达,更没几个人愿意去到达。却无情的,成为了很多人必须要走的路。比如小福。
用这样的条件去要求一个孩子,真的毫无人性可言。
“师姐,咱们把他带回日倦山好不好?”回程的路上,天已经黑了,姐弟二人放弃了马车徒步回去,叽叽喳喳说了半天照顾孩子心得的小福抬起头提出自己的建议。
“他在这里好好的,带走干什么?”千寻嘉知道小福的意思,却不怎么认同,“师父年纪大了精力不够,你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要怎么照顾?照顾那么小的孩子可不是一时的兴致,而是长年累月的,你能做到?”
“我可以的。”小福很肯定地保证,“而且师姐还有你啊。你十几岁都能照顾我了,现在咱们三个人,还照顾不了他一个人吗?”
朦胧的月色中,千寻嘉沉默不语。小福没有察觉到,还在自说自话这构建未来的好梦:“师姐,我看过给我写的成长日记了,每回我和师父看,都是一边看一边笑,现在我自己写。等把他接过去,我也给他写,以后等他长大了,也给他看,咱们几个一起看。”
千寻嘉听他说的那么开心,没忍心打断,月色中,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回去?回去哪里呢?这个架空的世界,从来就没有她的家,又谈何回去呢。可是,没什么好说得,就像这个世界的人从不怀疑自己真实存在一样,她记忆中的那个现在根本就触碰不到的世界,可能也只是她的幻想,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呢。
这个,连真假都分不清楚的世界。
夏夜微风凉爽,扑面而来,轻柔地卷起她的长发,穿过发间,微微舞动。空气中浮动着雨后的清新,白天没来得及蒸发干净的水汽,水塘青蛙呱呱的叫声,以及被打湿的水草的香气。夜晚,人类的声音都没有,只剩下大自然的静谧和纯净。
流淌的空气有细微的震动,似乎是到了某一个地方之后,被另外一股微弱的气息给拦截住,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千寻嘉有着异于常人的警觉性,停住脚步闭上眼睛认真听了听,确定了方向,伸手将走在身侧的小男孩拉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
“怎么了?师姐。”小福的美梦忽然被打断,疑惑。
“小星!”千寻嘉没有正面回答他,只叫了他同伴的名字。
“是。”身后小星的声音少见的警醒。
身后寂静无声,两个孩子并没有用言语交流,也没什么动作变动,可是只一会的功夫,就听到小福发出低低的哦的一声,似乎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修女与黄毛小儿赶路,不知阁下有何赐教,可否现身?”前方有几棵树排成的小树林,每棵树有高约两丈,正是夏季最茂盛的季节,只见树影交错,枝与叶摇晃摩擦,发出嚓嚓的声响。刚才千寻嘉察觉到的人类的气息,就是藏身其中。
是不是高手并不用交手就可以分辨出来,因为高手内力深厚,气息也与众不同,懂的人凭借对方的气质、呼吸,走路的速度、仪态、心态等等很多因素都可以分辨出来。所谓的盛气凌人,就是这个道理。可是,那只是普通高手的段数。真正级别的高手,并没有那样被人一眼看穿的气势,相反,甚至泯然于大众,让人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因为真正的高手,是可以将自身修炼的气势隐藏起来,让他们和普通无无异。武学,修炼的不止是武功,还是心性。那些喳喳呼呼每天耀武扬威的,不用看光听说就知道只是一个门外汉了,不管他们的武功招式有多厉害。
小树林里面的是真正的高手,他将自己的气息隐藏的非常好,如果不是千寻嘉天生的感官和警觉性就异于常人,以及通灵者的身份,有式神随时前面探路,换个人,估计等死于对方手下都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千寻嘉开口邀请以后,树林里面仍旧寂静无声,那人的位置甚至连动都没动,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过。
果然是个高手,正常的状况下,被发现以后呼吸和心跳都会有微妙的变化的,甚至连身体都会有轻微的颤动。
“晚辈这里有小孩子,如果阁下执意不肯现身面谈,就别怪修行者不客气了。”千寻嘉再次出声,语气较之前些许严厉,已经有了警告的意味。
树林里面,仍旧纹丝未动,千寻嘉的表情冷下来,放开小福,手指间积蓄内力,做好了随时攻击的准备。
“小福,照顾好自己。”她低声嘱咐。
“是。”小福也警戒。
“三年了。”千寻嘉动手前的一刹那,树林里面忽然发出一声长叹,是一个苍老的男声。那个声音似曾相识,千寻嘉怔了一下,脑海里迅速翻出所有听过的男声自动比对,眼神复杂地等待着结果,不肯对对方有一丝松懈,里面的语气却忽然一变,声音也变了,成为另外一个人,“三年了,你的武功也没精进多少,这么盛气凌人,会给自己树敌的。”
那个声音,那个语气,让千寻嘉的身体一震,大脑瞬间空白。
“师父?”小福浑身紧绷的戒备也撤去不少,欣喜地从千寻嘉身后探出小脑袋,“师姐,是师父的声音吗?”
千寻嘉的身体已经木了,慢慢地收起积蓄在手中的内力,浑身的戒备也散去,恢复成最寻常的状态。小福也是习武之人,也能感知到这些,见千寻嘉如此,知道自己的猜测正确了,开心地从她身后跳出来,瞪着大眼睛看漆黑的树林,想从里面找出师父的身影。
“三年。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里面的人终于动了,从最中间的一棵树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对于日倦山的弟子来说,武功不进步就是后退。”
说着,人已经走出来了,站在夜光下。小福惊喜地瞪大眼睛,脚步一动刚想欢呼着扑上去,可是忽然想到自己的处境,退却了,脚底抹油一样灰溜溜地退到了千寻嘉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怯生生地看着来人。
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没有胡须,穿着粗布上衣短裤草鞋,看来真的很怕热,也没有传说中的形象。五官称的上英俊,只可惜没有相对应的或儒雅或庄重或威严的气质来承托,所以看起来只有亲和力满分的诙谐。
“臭小子!”他看到千寻嘉身后的小男孩,板起脸来假装生气,“你师姐那么多好地方不学,学离家出走。真应该结结实实揍一顿才能让为师出气。”
他俯下身展开双臂做拥抱状,慈爱:“过来!”
小福眼睛一湿,半年以来所有的痛苦和纠结都抛到脑后,大喊一声“师父”就跑出来,扑进迎接的怀抱里面。
“师父,我可想你了。”五岁的孩子哭得毫无形象可言,鼻涕一把泪一把,很快就把老头的衣衫给弄脏了,不过幸亏也不是什么染上了就毁掉的高贵不料,他也不心疼,摸着孩子的头一直安慰。
“师父,你怎么才来找我啊.”小福哭得抽抽噎噎。
“你还说呢。”师父拍他的头,“你前脚出门后脚就出来找了。可仙源这么大,我上哪找你啊。你这个笨小子,走了半年才找到你师姐,害师父半年偷偷看了你师姐三回,看你找没找对人。”
那句话是安慰小福的,小福听着只有满满的被人惦记的喜悦,却让一旁听着的千寻嘉震惊不已。
半年三回?她完成三个月的圣洁修女课程以后就一直处于游历的状态,居无定所,连一个方向都没有,常常晚上不知道第二天要干什么,要去哪里。就这样的状态,半年的时间里他竟然三次找到她,并且没有让她有丝毫的察觉吗?
不对,似乎有过几次这样的错觉,模模糊糊的,因为太不清楚了,也因为相信自己已经被师父厌弃,所以下意识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忽略过去。
果然,那几次的感觉是真的。四年的相伴,累积出来的心灵相通果然不是假的。只是,三次相见不相认,果然还是放弃她了。四年的师徒之情在现实面前还是被斩断了。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可是亲眼面对,心还是被狠狠割了一下,分成不相干的两半,鲜血喷涌而出,痛的呼吸都要停顿。看着那对师徒久别重逢的许久,她忍住内心的疼痛,强挤出一丝笑容,悄无声息地退后,打算彻底离开他们的世界。
“要去哪里?”退了几步,才刚要转身,嬉闹的两个人忽然静下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如一只利剑准确地射向她。她停下脚步,微微侧了身,眼睛里面已经有了泪水晶莹闪动。
借着月光,五华主人看到了久别的徒儿心伤,他叹息一声,“你就真的打算在师父死后坟头上长了草才回去看一眼吗?”
一句话,如一记□□,瞬间就让之前强忍了三年的泪水倾泻而下。她眼中流着泪,脸上的表情却不肯配合,嘴角仍旧上扬坐无所谓的表情。
“看样子,您会比我还要长寿呢。”她脸上泪流不止,脸上仍旧挂着笑容,“可能,是您先来我这个不孝的弃徒坟上来拔草。”
那边,听到这话的人苦笑,“你知道,没有一个长者愿意听到这样的话。”
话里面,有师父对待徒儿深深的惦念。千寻嘉的心被触动,但当年离开是一时冲动,这些年的不肯归却是一点一点累积之后的结果,三言两语也无法说清楚。她一时无言,不知从何下口,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 你的武功没多大进步,警觉性倒是比之前强上很多。”五华主人忽然转了话题,语气更沉重了,深深的疼惜,“这三年来过得很辛苦吧。没有一刻的安心,时时防备,所以才练出这一手连用上全部的修为隐藏起来的师父都能发现的本事吧。”
三年杳无音讯之后的分别,他的关注点里面,没有责备,没有疑问,没有愤怒,有的全是深深的惦念。千寻嘉没有再次流泪,只是,将身体从内而外的戒备,包括来自于本能的戒备都放开了,彻底地崩溃了。
三年,三年。没有人知道这三年她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是怎样才活到现在的。没有人知道。
“师父。”她低声,声音里面有哭腔,喊出那个三年里在她最想念的人。
对面的人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一个大男人,竟然热泪盈眶。
月色清寒,一个男人笔直地站着,身上挂着一个孩子,几步远的距离,一个白衣女子跪倒在地,头发垂到地上,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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