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仙雾渺渺,被压在幽绿天幕下。
神木往上涨一寸,静默的天便如个破风袋,一鼓一伏喘气,风烛残年的势头。
光斑被割成两段,落在白雪之上,燕白睁眼,看他们口中的仙阶终于冲破月陵禁制,要往外面生长。
尽管不愿承认,众修都有强烈的不安之感,就好似要不了多久,这天便彻底塌下来。
燕白偏头道:“我可能会死。”
莫风月道:“不会。”
燕白托着他下颌转过来,看他红唇白面,有几分冷厉。
莫风月淡淡道:“做什么?”
燕白盯着他双眼,试图看穿他的伪装。
她从前没这样看过人,人与人的间距仿佛被缩进,那些别扭不自在抛开,只跟着感觉走,虽不再游刃有余,却异常心安。
她还没这样跟一个人相处,从前会逃避这种情绪。莫风月就更不坦诚,总将自己关在壳子里,自以为隐藏了所有卑劣,又忍不住露出些真面目来试探她。
但燕白早知这是个什么人了。
天越来越暗沉,燕白忍不住看了一眼。
还有多久的平静?
正是这未知的漫长等待,让她生了些念头。
她道:“我记得最初相见,你还是会去接触人,与沈奚云胡闹、还陷害我,怎么如今变成这个样子呢?”
莫风月起初看似出尘,内心实则顽劣,燕白也不似表面那样随意,只是人总刻意隐藏本性,直到遭遇内心的困境。
从何时起,他心中不再好奇,忽然死寂了。
风吹开他的长发,仿佛又回到通天堑,染白眉睫的霜雪,也渐渐封冻一颗童稚的心。他说:“只是一时新鲜,后来觉得没意思了。都没意思了。”
燕白说:“那什么有意思?你在乎什么呢?”
“我只在乎你,”莫风月看着她,呼吸微促,“我曾无数次将自己沉溺在黑暗与痛苦中,不代表我眼中看不到颜色,如我放你而去,也绝不是因为我不在乎你的偏爱。”
所以他患得患失,后来在无尘峰的十年,忘却过漆黑的梦魇,却下意识靠近、又远离,没有安全感。
可他远离燕白,也只因没有必胜的勇气。
“你疯了。”
燕白语气很平静,阐述这个事实,她看着腕间的红绳,叹息道:“给自己铐上枷锁,以此来获得这一点儿满足,值得吗?”
不待他回答,燕白掩住他急欲张开的口,说:“你该去追逐更多的意义。”
莫风月挥开她的手:“我不需要!你也动心了,不是吗?你活过这么长,见了很多人,忘了很多事,多少东西在你生命中逝去,你不惋惜?不留恋?不孤独?
我要你知道,这世上只有我,早已献祭我的一切,愿为你去死。我永不背弃,绝不离你而去,我们天作之合。
这样的陪伴,也唯有我能给你。”
“我不需要。”燕白也说。
她闭上眼,听风雪飘散山巅,平静道:“你听,人间的烟尘,北海的波澜,都在这风声中了。”
“我听不出来。”
燕白:“你见过的人间,是什么样子?”
莫风月道:“我没见过。”
“那你往外看。”
“看什么?”
燕白道:“看无尘峰外面,不是只有这漫天大雪。把自己关在这里的青莲剑君,还有困在通天堑的莫少主,他们都只能看见这世间最无情的雪,覆盖尘世所有颜色。”
“我不需要你的牺牲,”燕白认真道,“这雪景再美,我也不会永远停留。莫风月,你只有和我一起走,才不会被我丢在原地。”
莫风月蓦然转过去,怔住了:“从没有人,这样说。”
燕白:“因为你从不听别人说什么,你总被自己困住。现在你可以走出去,你不是一个人,我陪你。”
“你听人世万籁,知生而多苦,可我们问道求仙,不正是要摆脱这尘世之苦?但仙人又有仙人的苦,不论修什么,哪怕这条路艰险、无望,也要一直往前走。你要走下去。”
莫风月望着燕白,抿唇,垂眼,指尖都在颤抖。
“你不在乎旁人,不在乎生死。可那样活着,太痛苦了。如若你现在还没有决心去接纳一切,如若我的存在还让你有一丝活着的感受,那么——
能为我而死,也为我而生吧。”
燕白的语气含着饱含无奈。
一滴晶莹的泪,从莫风月眼角滑落。
他从来都以为自己是个怪物,却原来,他也能感知喜悦么?
为我而死,为我而生。
他不知这句话有多大的力量,竟让他一刹神魂俱颤,再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从前听人求生惜生,他从不触动,可是此刻他感觉,生死于他不再是可有可无,原来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受她怜惜祝福,受这生命莫大的眷顾,自由地选择追逐光明——而不是烂死在泥沼中。
他想起在天池,那些鬼修笑他一次次失望的追逐。
他们凭什么嘲笑他?!那群蠢物根本不知道,他等的是怎样一个人,追逐的又是怎样的幸福!
纵叫他再泅渡万次,不悔!
“日后,去看看真实的人间。”
燕白慢慢讲,讲她来路的欢喜与风光,人间花月可赏玩,有美酒旧友,醉梦红尘。
莫风月听得很认真,忽然意识到她在做什么。
她用她新得的一颗心,教他用心感悟这一切真切的模样,也撬动他碎裂的剑心。
她在给他铺路,要他不死在过去,要他走向未来。
莫风月觉得他一定花了累世功德,才换得此生与她相见,那些苦痛好似都已远去,他满心满眼都是这片刻的宁静。
在燕白温柔的声音中,他闭上眼,忆起自己可怜的那点前尘旧事。
燕白漫无目的讲述着,看着神木越来越高,仿佛真是条通天大道,在这壮阔可怖的一幕下,她的声音还十分平稳,心也十分平稳,或许是这必然到来的一切,所有人都只能接受。
无数的人事在她眼前飘过,她渐渐进入一种玄妙的境界。
青霄剑不知何时跑了出来,横卧在她膝头,经年的剑冢沉寂让它蒙尘,再一次迎回剑主,它忽然绽放万千华光!
剑光在燕白周身游走,倏尔散四方。
那凛冽的剑影,好似跨过千山万水,追赶岁月中的旅人。
昏暗的祠堂,烛火前一道人影,却像栖居在灵位上潮湿的死灵,安静,诡丽。
分外死寂,分外肃穆。
许久,那人开口道:“尤家人联系过我。”
有人接:“您没应吧?”
“你就知道?”
“从前,师父的愿望是护住所有人,现在哪怕再怨,也不会牵连无辜之人。”
那人影转过身来,赫然是姜邑!
她迈步慢行,手抚过无数祖籍,每一页都记载一个族人,记载他们绚丽或平庸的一生。正是这些先辈托举起后人,他们族谱留名,都是姜氏辉煌的往昔。
日后,姜邑留一页,姜落留一页,所有人都会在。
——这是每一个姜家人,一生最荣耀的时刻。
“我们犯下的错,要赎罪。”
姜落称“是”。
清夜无尘,一道似曾相识的剑影划破寂静。
那是——
姜邑眼中盛着那道光,仿佛看到了当年下山时,那个还未曾背负一切的自己。
姜邑问:“这些年为何不下山?”
姜落答:“一些事不敢面对,一些人不敢面对,最无颜面对的,是当年接师父剑的心气。”
渐渐地,姜落终于感同身受姜邑的沉默,那笔挺的脊梁,却快要垮了。
姜邑问:“你是想找回什么吗?”
姜落犹豫了,最后还是说:“师父,我想再试一回。”
姜邑挥了挥手。
姜落三两步走出去,看着那消逝天际的剑光,飞身追了过去。
青祚峰。
姜邑一道灵讯传到慕晚手中。
慕晚道:“刚回月陵便有这么多事,真是一天不让人消停!”
华星烛接过信,笑说:“事情紧要,不要闹脾气。”
慕晚大事上还是拎得清,思忖后道:“既然姜邑不配合,那便我们自己查,长老不是说有眉目了?”
她又看了眼神木,说:“或许来不及了。”
早觉得这东西古怪,如今里面有股藏不住的怨气,她直觉不妙,令弟子们轻易不许离峰。
“噫?那是?”
她对上那道剑影,愣住,盯着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一声:“有趣!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命大没死成?!”
她拉上莫风月,追了过去。
剑影绕着山巅行了一周。
彼时宁朝正在练剑,大师伯在远处看着,她有些紧张,问:“这个地方,师父曾说行剑要快,您怎么看?”
“你师父哪招不快?”尤俟道,“别学,她路子野,你要走正道。”
宁朝也觉得她这一板一眼的性子,还是跟着师伯学,但她也喜欢师父那飒爽的剑招,不由问:“难道没人和师父一样吗?”
“这么……也有。”
“谁?”
正说着,那剑影在眼前晃了一圈,走了。
“那不是师父的追魂剑招?师父回来了?这是什么剑?”
尤俟看着那闪现的剑影,才缓声道:“她叫,纪尧。”
宁朝早追着剑影走了,他叹气,也跟了上去。
高大的枝叶裹住了整个月陵,剑影穿云破雾,在天穹散去全部华光。
遥远的人间,有人抬头看了一眼,握紧了自己的剑,厉声呵斥:“安静!”
混乱的人群安静下来。
原本闹事的人被这气势镇住,还想胡搅蛮缠,被她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师姐,”有弟子匆忙来报,“人手不够,丹药也不够!”
“先保住人命。”师姐说,“我回月陵找人拿药。”
她问那弟子:“你能稳住吗?”
那弟子有些犹豫,而后点头:“师姐,你一定早些回来。”
她安抚道:“我速去速回。”
背着的身影很快离开。
燕白望着愈加繁盛的神木,她感觉灵力开始流失了,不再是那种润物无声的动静,更像是一股细流,安静地从体内剥离出来。
掌心有一道回归的剑影。
这一招名“追魂剑”,本是寻踪剑术,没有寻踪符好用,方才却被她无意识使出。
青霄剑最华而不实的一招,化作无数剑影,往月陵各处巡游,飘散于尘世各处的旧友,却仿佛都受这剑影召唤,纷纷奔来此方。
这回,又轮到燕白说那句——
“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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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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