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适逢佳节,招弟一身红衣站廊下,天在下雪,院里积了整夜的已被下人扫净,唯有枝头坠着厚厚的一层。
小厮在旁提醒他该去给主子们问安了,招弟叹口气,他问祖母等会能不能玩雪,祖母说不能,他又问母亲,母亲没答。
没答的意思就是不可以,招弟知道。招弟望着越下越大的雪,搬小凳坐门前,隔着三两台阶托腮发呆。
“夫人!夫人!老夫人呐!!”
府外来人未进院先嚎了起来,“老爷没了,老爷没了。”
招弟不知道老爷没了是什么意思,他只想像街上那些孩子一样堆雪人打雪球,还有糖葫芦,他吩咐旁边小厮:“我要吃糖葫芦,你去买。”
小厮看向大院犹豫了下,转身出府。
主子们要将招弟送人的事他们知晓,许是觉得招弟乖巧听话没有少爷脾气,他决定在招弟当少爷的最后时间里对他好些,能满足就满足了,却不想好心办坏事。
家中顶梁柱没了,儿没了,郎君没了,招来的养子无事人一样穿红衣,进灵堂不换衣裳已犯众怒,嘴里还咬着糖葫芦。
李茹跪地大哭,祖父颤身上前,抖手给了招弟一巴掌。晏不归入戏般去拦,脚穿过他的身体踹到招弟身上。
彼时招弟不过牙牙小儿,怎知人间事。再说红衣,红衣分明是李茹昨日同别家夫人玩乐赢了钱一时高兴命丫鬟送去招弟房中,并嘱今日过节给他穿上,与招弟有何关系?
伺候的丫鬟小厮跪一地,无一人敢道出实情,甚至有人在接收到李茹视线时抢先道:“衣裳是小少爷自己选的,与我们无关,老老爷老夫人明鉴。”
“小少爷?哪来的小少爷!”
招弟抬起头,昔日待他很好的祖母扒了他衣裳,扯下颈间平安锁,提他扔到院中,破口大骂:“你个扫把星,克己克亲,自打你进府我李家生意就每况愈下,若非如此我儿怎会去虞城谈生意。招弟,招的什么弟,招的是灾啊。”
老妪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坐地垂腿道:“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天呐——我可怜的儿啊。”
摒弃李家做法不当,所言句句属实。晏不归长叹一声,目视府内下人把单衣的招弟丢到府外雪地。
左右钟不离活到了成他佩灵那天,他除了恻隐之心,倒不担心小招弟的安危。只是观雪地捂肚发抖的小儿,突生如果早日遇到他,他是不是可以少遭一点罪的想法。
小招弟不知有这么个人在关心他,他只晓李家不要他了。能去哪里呢?大牛家倒是找得到,但大牛和翠花说过不要回来了。
有了,那家铺子。
大牛就是在那家铺子给他找的能吃饱饭的地方,招弟记性好,他从地上爬起来直奔临城,到时正赶上牙行晌午。牙行掌柜小厮倒也大方,二话不说给他添了碗筷。
招弟没客气,大口大口吃起来,他没夹菜,祖母教过,没人布菜不可自己去夹,他记着呢。
掌柜夹了肉片到招弟碗里,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李家没差人跟着?衣裳穿这么少,不冷吗?”
招弟放下筷,滑到地上,跪在掌柜面前,像大牛那样磕头,说:“李家爹爹没了,他们不要我,劳掌柜帮写个领养牌子,不要银钱,管饭就行。”
一旁小厮附到掌柜耳边言语了句,掌柜露出笑,扶起招弟,抱他坐回桌边,添上饭道:“你先在这住,寻找人家的事我帮你留意着。”
“多谢掌柜。”招弟小大人似的说。
掌柜让店里小厮带招弟去洗澡,又找了身衣裳给他穿。衣裳粗糙磨皮,比不得李家,招弟却很知足,有吃有睡还能蹲外面搓雪球,挺好。
这般自在的日子没过上两天,传言就到了这里。据谪枝城的人说,这小子是个灾星,谁摊上谁倒霉,轻的损些钱财,重的如李万千一样能丢命。
话传得有凭有据,掌柜不免联想起近来客人减少的事,老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得赶紧出手才行。可名声已经出了,谁人会买?小厮放低声音道:“花芊楼。”
是了,会进那地儿的有几个好命?
掌柜立即差人联系了老鸨,老鸨听得长相极美马不停蹄就来了。小厮懂事地把招弟打扮一番,精致得不辨雌雄。
老鸨细细打量,掌柜坐旁说:“李家养过几个月,细皮嫩肉的,你领回去好好调教保准赚的盆满钵满。只一点,为免伤了你我间的和气,我得同你言明这小子命不好。”
“我居谪枝城早听了话头,你寻上我不正是因为我不忌这些,开价吧。”老鸨招招手,招弟到她面前,仰头看着。眉毛又粗又黑,脸白唇红,像极了摆在李家堂屋的纸扎小人。
“你看着给,我庙小供不起大佛。”掌柜对小厮抬抬手,小厮转身上楼,老鸨从袖子里取出碎银,“不用收拾了,楼里不缺这些。”
招弟想了想,问她:“我能把黑球带上吗?”
“黑球?”
小厮答:“他在院里堆的小雪人。”
老鸨笑道:“拿去吧。”
“谢谢掌柜。”招弟说完就往院子里跑,掌柜给他纠正:“要叫妈妈。”
“谢谢妈妈。”
花芊楼马车前面两角吊有铃铛,车一走铃铛就响个不停,清清脆脆的招招弟喜欢,老鸨说招弟不好听,以后唤:怜儿,我见犹怜的意思。
怜儿问她姓什么,她说花芊楼的人不需要姓氏。
花芊楼楼外有两盏彩色长灯笼,晚上亮起来格外好看。可惜怜儿住的房间离这里远,再加妈妈说灯笼亮起来以后不能到处跑,他便很少见到了。
要说这里好不好,好也好,能穿滑滑的衣裳,盖滑滑的被,还有生火的炭盆。不好也不好,他吃不饱饭,妈妈不让他多吃,最难受的非早上莫属,早上他要饿肚子。
他想跟妈妈说这个事,又害怕惹她生气,忍忍吧,他收紧裤带,勒紧点就不饿了。
再说老鸨,她本不信命,若信命信轮回哪会干这逼良为娼的行当。但打怜儿住到楼里,官家三天两头上门来查,表面说逃了通缉犯,背地哪个不知是为刮些油水。
好容易打发完官差,消停几天,嫖客又可劲找事,不是伺候不得心意就是嫌弃酒水差了,更有甚者直接在楼里抢起姑娘。
要讲抢姑娘,以往不是没有过,说几句好听的再少些个银钱也就解决了,偏这次打了起来,打人的还是知府家公子。事一闹,被打的言官老爷仗势欺人,可大家都知道知府向来严明。
这不,花芊楼就背了锅。责令整改期间,老鸨叫来怜儿,特意饿瘦的身子一看便知前途不可限量,还有脸,小巧白嫩得能掐出水,尤其是一双眼,什么都不用说,单是巴巴看着就让人心生怜爱。若再大些,定能叫那些个男人心神荡漾欲罢不能。
可惜了,她松开捏颊的手,命吧,有时得信上一次。
“送他出去,”老鸨说:“给件厚衣也算对你仁至义尽了,从今往后,莫要挨近花芊楼半分。”
如果说前几人的遭遇不足以令人信服,那么花芊楼一事绝对板上钉钉了。
还能去哪儿?怜儿站在空荡街道,哪儿都去不了,没有人会要他了。路过街上铺子,铺掌柜和小二一脸嫌弃地吼他快些走,驻足棚下小摊边,食客直呼晦气。
就连乞丐都不愿分他点避风的巷。
晏不归跟在怜儿身后,看着他被人赶出街赶出巷赶出城,瑟瑟发抖的小儿裹紧袄,窝进干涸的沟渠,扯些枯草盖到身上。
夜渐渐深了,肚子发出不满的声音,咕咕咕咕叫个不停。他胃口好,什么都吃,眼下除了草别无他物。
或许,草也能做食?怜儿拿起一根放到嘴里,嚼吧嚼吧咽了。难吃是难吃的,总比饿肚子强。但观越来越少的草,他停住了手。
不能吃完,吃完会挨冻。
边上尚余少许积雪没有融化,他扣下一块儿,凝视沾着的泥土。李府那些人告诉他,地上的东西脏,不能吃。大牛和翠花说,把脏的拍拍就行。
他听大牛和翠花的,因为他们不会打他,还会给他煮蛋,虽然蛋不好吃。然雪薄土多,去掉土雪也没了。
怜儿想了想,连雪带土一起塞到嘴里。好冰好冷,他得出结论:雪,不能吃。睡至半夜腹痛难耐,他蜷着身,后知后觉地忆起,牛才吃草。
他不该吃草,阳光照到身上,如有神力如是药般,肚子不疼了。城里不知哪家在办丧,棺出城门路过沟渠边的小道,怜儿眼尖地瞧见肉。他悄悄跟着,待那群人远去,赶忙上前抓起吃食往嘴里塞。
眼前蓦然伸来只手,又脏又臭。不待深思,他就被提起扔去一边,几乞丐连碗带菜地往怀里塞。怜儿爬至近处,地上唯余纸钱的灰烬。
干净不干净,能吃不能吃,与生存相比一点都不重要。求生的本能让他抠挖出纸灰里埋着的小块吃食,还有旁人倒掉不要的馊水。
这天小手正去捡墙角碎馒头屑,身后传来声音:“这东西可不能吃。”
怜儿转过身,拄棍老乞伸进破衣捏出虱子放到嘴里说:“用来药鼠的也敢吃,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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