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给寿元如何?没了寿元我也不能活,这样总该放心了?”说话间修长手指探进身,鲜血顿时顺指而下,染红了白衣。钟黎却似感觉不到疼,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涂济岚收下寿元,如约给了钟黎晏不归的天魂,而后在房中起结界,炼寿元入己身。斑白头发转瞬变黑,皱纹淡化,整个人都年轻了起来。他照镜看了又看,影子啧啧称奇,绕着他问:“我得了他的身体是不是也能这么年轻?”
不待涂济岚回答,影子说:“不年轻也没关系,他那张脸即便老了也不会丑到哪去。”
天光微亮,将明不明时,钟黎如约过来了。脸色煞白如纸,眸色黯然无光,涂济岚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死亡不过瞬息的事。他没有开口,他在等,等钟黎倒在面前。
谁知钟黎突然开始结印,涂济岚飞身去阻,但他晚了一步。术法已成,钟黎依旧在笑,笑着对影子说:“我已为笼,可困外来物,若是不信你大可一试。”
影子气得说不出话,亦或涂济岚不想让他说,总之二人没发一言,但望钟黎步伐不稳地出了院。
至晌午途经小鹊峰的弟子慌张来报:“长老、长老出事了。”
涂济岚到的时候,苏禾正在给钟黎把脉,见他来了轻声道:“五脏六腑俱遭重创,何人能将师兄伤成这样?”
躺地的钟黎浑身浴血,气息全无,一旁弟子得风回雪示意,帮着抬进屋放上床。涂济岚面色沉重,“他常一人出去,就算能查出个结果,怕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依我看还是应该早些入土为安。”
贺知章点头道:“掌门说得是。”
换衣、清身、封棺,送行,过九衢街巷,往生钱漫天飞舞,天降大雪,踩在脚下咯吱作响。
“南相子?”
那时他站街头望弟子手捧的牌位,不识棺中人,可是,原来啊......原来他醒之时是钟黎身死之际,晏不归清澈的眸泛起红涌起泪。
模糊的画面里,棺入陵,唢呐歇,未燃烬的黄纸填了土,他的师尊,他的钟黎,就这样结束了南相子的一生。
至于涂济岚,仍然徘徊在不系山,欲化煞做助力。其间倒是下了两趟山,一为问尘,一为解御兽宗之困。
晏不归没往后看了,无非执不消而生念,念尊其主愿又去不系山,加之尸骸无主被他胞弟所占,阴差阳错借煞存于世罢了。
心软一次害得钟黎魂伤身陨,这一次,晏不归眸色恢复如常,倏地上前扼住涂济岚脖颈,“这一次,我不会放过你。”
涂济岚想说话,呜呜的发不出音,窒息感越来越重,身躯渐而不稳,最后在晏不归掌下化作了一缕烟。
烟散吓得看热闹鬼们骇然后退,隔门,对上冥王的目光,晏不归从容地收回手,道:“正说买些东西去看你,既然来了不妨自己挑些,免得我与他买的不合你胃口。”
冥王:“......不解释一下?”
“冥界办案不公,记事不详,致罪大恶极的人享他人福报,论解释,冥王确实应该给我个说法。”钟黎最擅长的事,晏不归没理由不会。
“去消一下。”冥王对旁吩咐道。
那厢钟黎没闲住,一通乱摸碰倒了货架,架上点心散落一地。晏不归回去扶住他,望满地狼藉,思量兜里薛谦给他的几个钱,抬眸看冥王,“你这儿,能用银钱吗?”
这话就好比于人间问:你这儿能花鬼钱吗?
幸而冥王脾气好,钱也多,当下替他掏了腰包。晏不归没客气,竖抱钟黎过狼藉堆,站门外道:“你喜欢什么一并挑了吧,待我回去还你。”
冥王不甚确定道:“你的意思是,你花我钱来感谢我?顺便帮我解决一件冥界不公事?”
“嗯,”晏不归颔首:“是这样。”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刚刚那鬼是你在人间的仇人吧。你复仇,打着为冥界除害的名义,冥王知道吗?”
“知道。”演戏,两人都会,如果钟黎能听能见的话,他一个能抵俩。
冥王闻言笑了声,引晏不归往府上走,“他在人世受人供奉,有香火加持,我们虽有生平记述却不能不顾阳间人。按理呢,是要等信念弱些收进地狱受罚,但簿册出了点问题,导致是非皆过,这才让他免了责罚。”
簿册为什么出错晏不归心知肚明,但钟黎教过做戏做像,所以他道:“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他害我挚爱惨死至此,却于冥界享福作乐,天理难容。”
“天尚有好生之德,你这一出手就叫他灰飞烟灭,再无生机,岂不有违天道。”钟黎不能视物走得慢,冥王跟在旁侧放慢了步。
晏不归半拥着钟黎,“冥王怎知我出手便不是天道?若天道想留他,就不会让我遇见。再者说,如果不是冥界簿册出了问题,他或在地狱的某层,也不会有今日这一遭。”
言外之意,涂济岚有今天,和冥界脱不了关系,冥王会意了。总归不过恶人恶报,报在人身还是报在鬼身没多大区别,他伸手请晏不归入内。
钟黎被晏不归抱过门槛,说:“我饿了。”
府上鬼管家偏头跟鬼下人说了句什么,冥王挥挥手:“你去看着,别吓到客人。”
鬼管家道:“是。”
晏不归不解,吃顿饭而已,还能吓到???
餐碟上桌,他慨那句话说早了。
红烧鸡块,鸡头在盘中说:“快吃快吃,吃完我好上路。”
鱼在长碟翻个身,好意提醒:“腹部刺少,吃腹部的。”
排骨总没问题,筷上去,厨房传来一声大笑:“痒……痒痒痒。”
“我,”晏不归放下筷,“不饿。”
钟黎还张着嘴,晏不归掌心抵到他下颌,向上一抬,“他也不饿。”
“没吃上。”钟黎没嚼到东西,复张开嘴:“啊~”
晏不归再度合上,“薛大夫嘱他食素。”
抬首观屋外不太明的天,又道:“这个点医庐的饭该好了,那什么,你先吃,他饭后还要服药,我们先告辞。”
“辞”音尚在,晏不归和钟黎没了影。
旁侧伺候的鬼管家讷讷半晌,望向夹菜的冥王,踌躇道:“我是不是,办砸了?”
冥王:“是。”
鸡道:“一定是笨猪吓到他了。”
鱼表示赞同:“对,就它嗓门最大。”
猪:“瞎说,我笑得多好听。”
“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筷点着盘,轻敲出声,冥王托腮道:“在人间,上桌的吃食不会说话。”
“啊——”鬼管家恍然大悟,“死太久忘了这茬。”
医庐院中摆着张大圆桌,几鬼围桌坐凳,举杯畅饮杯中茶,蓦一抬头,晏不归抱钟黎倏地出现在院,惊鬼一跳,鬼猛拍胸脯道:“吓死鬼了,吓死鬼了。”
晏不归放下钟黎,略带歉意地说:“抱歉。”
薛谦回头,憋着笑:“冥王没留你吃顿饭?”
“我辟谷,他们食素。”晏不归边答边扶钟黎坐上童子童女搬来的凳,而后放出天魂与人魂挨着坐。
“是吗?”薛谦笑出声,递过面前的饭,“刚盛好的,还没动。”
晏不归道谢接过,先喂一勺给方才嚷饿的地魂,再轻碰天魂的嘴。天魂张口咬上空勺,伸出手,薛谦送上碗筷。要说省心,三魂里最省心的莫过于天魂,自己吃饭自己睡觉,从不要晏不归操心。
事最多的当属地魂,一刻不“见”晏不归就开始到处乱窜乱摸。同样爱乱窜乱摸的还有人魂,心眼多到数不过来不说,还喜欢把东西往嘴里放。
这不,为防止他乱食晒着的药草,薛谦刻意在周围支了几根竹竿绑了绳。结果显而易见——没用。
一眼没瞧见,他贴地爬了进去,若不是摸杆站起顶掉了竹筛,众鬼又要挨上顿薛谦的骂,有时候鬼们真恨不能头上多长几双眼。
八月,人间金桂飘香,冥界幽冥花遍地。冥王来同晏不归说,钟黎魂已好,按冥界的法则无法滞留于此,如果继续呆在这里,心智将会退化且不可逆,届时就算入轮回也无济于事。
为免遭此后果,晏不归带三魂去往人间,然刚出槐安城,钟黎的地魂就飘走了。晏不归去追,追回再跑,总之非去冥界不可,一来二去的,能在冥界的时辰见了底。
没办法,晏不归只能找到冥王,请他翻翻黄历,寻个良辰吉日送钟黎先去投胎。
冥王说:“十五太过圆满,凡事过满则溢,不好。不如十四,刚好十四这天诸事皆宜,讨个好兆头。”
“十四?岂不就是今天?”晏不归看看钟黎,满心不舍。
冥王撑肘于桌,点点头:“对啊。”
眼神分明有戏耍之意,晏不归有理由怀疑他是故意的,但观黄历确实诸事皆宜。与不舍相比,晏不归更愿意钟黎转世后健康无恙,安然一生。
小鬼领晏不归过城行道,至巨石门,“前面的路,小的不能去,公子沿岸过去就是。”
晏不归颔首。
入内,奈河两岸彼岸花花开正甚,其花红艳艳,其杆绿油油。在人间,它又被称作死人花,因花叶不相见得不详之名,曾经晏不归不以为然,现下竟然厌恶起了这花。
他才不会和钟黎两不见。
侧首望钟黎,钟黎面无表情,呆呆愣愣像是玩具木偶。再观队中旁的鬼,皆是如此,想来是轮回路上施有术,可避一些“闹事鬼”。
晏不归握住钟黎的手不禁紧了紧,另一手抚着指摩挲个不停。
他舍不得,明知可以于人间相见,还是舍不得,就是舍不得。
钟黎对此没有感觉,准确说,他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只能遵照这方的规则睁着两只空洞洞的眼望着前方,再随不断朝前的队伍挪动步伐。
很快,他们到了桥头,桥身雕刻的图案难以分辨,前刻的奈河桥三字也因久立于此饱经风霜而模糊不清。
传闻中的打汤人,孟婆。木簪挽发,着农家粗布衣,站在桥上老旧的木桌后。她没有像人间画像里那般卷起袖,而是任由宽袖垂落到手边,笑容和善地拿碗盛上汤,“冥王交代了,效用二十载,届时公子可于人间寻他相认。”
晏不归端过碗,道了声谢,心下盘算起钟黎前脚走,他后脚就去翻往生簿。等?他又不傻,等什么等,他要陪小钟黎一块儿长大。
碗置到钟黎手上,原本浑浊不清的汤立时变得清澈起来,如水上波,波中镜。里面,映着的钟黎渐渐变成一粒种子,种子落到土里生根发芽,于一片混沌中长成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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