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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章台骨4

从议事厅出来,已过半夜。

夜里似乎又变天了,风刮得邪,孤月挂在天边,望之朦胧不清。

也许明日要起风雨。

主帐外值守的亲兵看到傅云祈过来,利落行了军礼。

傅云祈颔首,随即拿目光点点帐子,“里面如何?”

亲兵对视一眼,摇头。

“没用饭食?”

他白日里一直在卫都城下僵持,收兵回来又在议事厅待了半日。起先是腾不出工夫来问,后来回营也一直不曾听说异常,更是没管,如今眉头才皱起来。

别是死了。

这个念头一起,步子就有些急。

亲兵还在答他的问话,“按将军的吩咐,饭食送进外帐,今日三餐都送了,但……都没动。”

帐帘掀开,带起一道罡风。

亲兵下意识想跟进去查看,视线里乍见挥在半空的臂鞲映着帐外火把闪过一道暗芒,连忙收住脚步。

“外面等着。”

语气里听不出起伏,但依然听得出声音的主人心情极差。几名亲兵暗暗在心中揣测一番,互相对了对眼神。

……

外帐桌案上点着烛火,烛芯没人剪,弯出长长的弧度,烛火微弱不堪,险些被帐外带进来的风吹灭。

傅云祈迈步掠过外帐,绕过屏风,走进内帐。

内帐一片黑,只有营地里燃着的火把隐约透进来,勉强照着周遭。

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这样想,他立即走到床榻处,径直探向蜷缩在榻上的人。

“唔!”施遥光像是溺在深水里,又被人猛地捞上来。

目之所及比傅云祈离开时的光线还要黑,她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觉得身上依旧累得发软,抓着傅云祈的手却使不上力。

“你混蛋——”她咳嗽起来。

傅云祈听她骂自己,不知为什么发笑。

“不吃饭?就这么饿着?”

捡只猫儿都知道饿了叫唤两声,她倒好,和他玩儿绝食。

还是她根本就打的死在他这里的主意——公主也好,冒牌使者也罢,他都没咬死了当她就是细作,她自己倒演上了。

施遥光不理会他的话,等灵台稍清明些,直接问,“什么时辰了?”

傅云祈打量她,调笑着探问,“怎么?有人给你递信了?要去赴约?”

什么时候军中都不乏摸进来的老鼠,打不尽,只能靠眼疾手快的抓,他今日故意留这么大的破绽,也是打算看看她会做什么举动。

如今看么,她果然也没辜负他,这么快就和营里的奸细接上头了。

还是有力气,有心思想别的。

眼神遽然冷下来,将人狠力往自己身前拽。

玄甲在外面吹了一天的风,夜晚露重,衣甲上都凝着一层寒气,凉硬的刺骨,骤然贴上身,单衣极薄,隔不住这样的寒。

施遥光禁不住打个寒颤,冷声道,“放开!”

抓着她的人没放手,反倒贴她更近,目光如火,将她整个拢在视线里,目色灼着她。

“过亥时了。”

漫不经心的开口,不知是随口告知,还是有意提醒。

施遥光听到这话,忽地反应极大,不顾和身前人的距离,失声重复,“亥时?”

“不信?”

傅云祈干脆矮身坐在榻边,手臂腾换,箍着人强行放到自己腿上,随手挑起一绺长发,指尖挑着转圈绕。

半天没等来反应,手腕便一沉,开始勾着头发往下压。

施遥光被迫扭过脸来。

内帐黑,面容半掩在暗影里,傅云祈的目力却好,凭着透进来的微弱亮色,瞄见她蹙紧的眉。

心思都写在脸上,却自以为隐藏得好。他在黑暗中打量几眼,心中猜了个七八分,手上暗暗动作,偏要听她自己主动说出来。

口中继续逼问,“要么是犯愁?想着怎么引开我,好出去见人?”

施遥光满心都是懊恼。

她昨日被俘是日落时分,被关在杂帐处又过了不短的时辰,营地里更夫敲的梆子声她一节一节的数着,早就过了一个亥时。

原是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再疲累也不能睡,傅云祈白日里率军攻城,营中防守松懈,正是借机探寻的机会。

可傅云祈现在又说是亥时,就只能是第二天的亥时。

她竟在这里无知无觉睡了一整日!

挣了几下仍是没挣脱桎梏,腰间那条手臂甚至还越勒她越紧,臂甲落满的寒意不断侵蚀她,她终于还是徒劳松了劲,力竭着喘。

也依然没理他。

傅云祈更是没打算放她,听不到答案,就继续半真半假的逼。

手掌往腰间收束,忽有微讶,掌中盈盈腰身哪怕卸了力也仍是挺直,像是把规矩深镌进了骨子里。

便又是一挑眉,闲语一声,“卫国女子,都这么不肯折腰?”

之前似也这般,最后是在他手上累极了,连意识都控不住了,才像终于不再闹腾的猫儿似的,软软塌下来,任他挪换地方。

趁他思绪飘远,束缚力道松懈的空隙,施遥光推开铁臂,猛然起身,总算和他拉开距离。

只是脚步发软,先前又一直使力对峙,有些脱力,身子难以维持平衡的一晃。

又一晃,重新被人扯着拉回去,这次结实的撞上玄甲。

血肉之躯直面冷硬铿锵,施遥光眉头蹙紧,立刻咬唇压住嘶声,不等回神又被动的拧身回旋,张眼就见玄甲毫不留情压下来。

军榻糙硬,迎击脊背,撞上的刹那,让她顷刻想起前夜杂帐处粗粝的地面。

到底还是闷出一声痛哼。

傅云祈便嗤笑着,“长本事了,白日我不在,怎不这么跑?”

不听话的猫儿就得这么治,傅云祈没怎么使力就压制住人,还能顺手挑开她挡住面容的缎发。

下一刻迎住她凶得紧的眼神,却是先分心暗暗喟叹一回。

只看这捧头发,就知道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啧,什么眼神?”

又似才突然发觉那双凶光似的,随口道出这一句,身形向后撤开一点,撑起手臂,视线居高临下描画她。

然而人在影子里遮的太深了,帐外送来的那点儿幽火照不清,或许,该举个灯烛?

但手避开思绪,冷静掐住那截纤弱细颈。

帐外火光移了个位置,应该是巡逻的士兵走到这里,手里火把的光刚好穿进来了。

火把余芒恰好落在手下的人眸间,仿佛有汪水正在里面颤,他见状一挑眉,俯身又凑近细看了看。

可惜眼眸在他凑来时就阖上了,人也扭脸别过头,不知道是真的在哭,还是不想看他。

脾气大得紧。

“哭一声,”傅云祈低语着,低头贴向她脸颊,心血来潮提着交易,“不是已经和谁接上头了么,哭一声,放你去见他。”

鼻尖悬在眼睫上方,她只要一颤睫羽,就不可避免的刮着他,触感软韧,像氲湿的倦鸟翅膀。

闻了一整日战场铁锈味儿的鼻腔里不断涌入女气,胭脂味早就淡了,随之萦来的是清浅的香,让他想起在北地,暮春与初夏之交时候,曾闻到风里偶然飘来的那一阵白榆香。

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深吸气,鼻尖向下划,抵着她脸颊。

不出意外的感觉到她在躲。

“这也不愿意?”

他低低笑出声,声音在她颈间回荡,沉悦如山涧激流,热气呵出一团,半闷不闷的。

忽然又抬起头,看着她仍阖紧的眼,漫不经心问一个新问题,“你说,今夜这营地里,会不会有动静?”

奸细在军营做的事无外乎那几种,往粮草上动手脚,扰乱军心,炸营。

他带兵扎营在卫都城外这么多天,卫都久攻不下,人也折损不少,如今粮草又告急,那些将领打红了眼,不愿意退兵,可不代表底下人也是这么想。

心思活泛了就是切入的口子,不管她是怎么被卫人从城里送出来让他俘走的,最终目的都是这个。

有趣。

不过眼下,他好奇的问题还有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

紧阖的眼眸颤了一颤,不言语。

但是心跳幅度骗不了人,在他问名字时,他感觉到了,跳得真快。

是在紧张。

“若真是卫国派来的使者,在这里都会先自报家门,说官职,姓名,来意……”衣甲铿锵声细碎,手指在低语里探向脸侧,点着耷过来的坠子。

这只坠子懂事得很,每次她晃时,它都跟着簌簌的摇,在灯下火中,偶尔接过她腮边淌下的泪,和她一样的漂亮。

“我记得这里……”指尖从耳坠继续往下点,指腹扫过下颌,勾进衣襟,从里面挑出一块玉牌,“这上面有你的名字吧?”

玉牌莹润,带着体温,手指顺着绳扣摸索着捻,不多时就服帖的摘落在他掌中。

帐外的火光移走了,那一队巡逻的士兵转向远处,帐内光线随即暗下来,看不清玉牌上雕琢的纹路。

施遥光上手来抢,“还给我——”

自是抓了个空。但指甲还是险险擦过他脸颊。

“嘶……”傅云祈举高攥着玉牌的手,侧开脸,眼眸在昏暗中显得亮而锐。

脸上刚被指甲擦过的地方隐隐发热,颈侧昨日新添的刀伤也在隐隐作痒,两处伤都来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卫国女子。

若是指甲和刃上藏了毒,他可死两回了——在她手上。

看来这玉牌对她而言是个重要东西,这样想着,不经意对上她目光,蓦地被狠剜一眼。

傅云祈咂摸着片刻,随口挑明那眼神里的意思,“这是又想杀我了?”

“我必杀你。”卫人女子回视他,语气坚决,毫不否认。

鹰的野心,猫儿的眼神。

傅云祈以指腹抚她微红的眼角,一路蜿蜒向下,捏住后颈,朝自己的方向顶。玉牌从掌中落下,噗的一声落在随意堆揉在榻边的外裳上,武将健硕身形也如一座山,跟着覆去。

“那就看看你的本事,我等着。”

帐顶接连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敲打声,潮湿的风从地底往上返,外面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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