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烛火总比别处亮些,跳跃的光团落在摊开的奏折上,将“灾荒抚恤”“河道修缮”的朱批映得格外清晰。
苏清辞垂着眼,指尖捻起一支狼毫,正欲蘸墨批注,腕间却忽然覆上一片温热,是萧彻的手。
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轻轻蹭过她腕间细腻的肌肤,像极了幼时在御花园的梨树下,他偷偷将剥好的莲子塞进她掌心时的温度。
苏清辞的心跳骤然漏了半拍,笔尖的墨汁滴落在奏折边缘,晕开一小团乌黑的印记。
“又走神了?”萧彻的声音低沉,带着笑意,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清辞,这奏折你看了半炷香,字却没动几个。”
她猛地回神,慌忙抽回手,将狼毫搁在笔洗里,垂首道:“臣……臣只是在想,这河道修缮的款项,若从江南盐税中调拨,是否更稳妥些。”
话一出口,才觉声音有些发颤,她又想起了从前。
那年她才七岁,梳着双丫髻,穿着淡青色的襦裙,被父亲领进东宫。
彼时萧彻还是太子,正趴在书案上对着《论语》皱眉,见了她,便把手里的笔一扔,
拉着她跑到殿外的梨树下,指着满树白花说:“苏清辞,以后你就陪我读书,我教你骑射,好不好?”
那时的风是软的,梨花落在发间,他的眼神清澈得像御花园的湖水,没有半点帝王的威严,只有少年人的纯粹。
可如今,他坐在龙椅上,穿着绣着金龙的龙袍,连指尖的温度都带着皇权的压迫感。
“江南盐税……”萧彻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他俯身看着奏折,手指点在“江南盐税”四个字上,
“你倒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忽然伸手,
将她垂落在颊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清辞,这么多年,只有你懂我。”
烛火噼啪作响,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苏清辞的指尖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她怎会不懂?从垂髫到及笄,她陪他读过的书,熬过的夜,
应对过的宫闱争斗,比宫里任何一个人都多。可正因为懂,才更怕。
大曜王朝开国三百年来,从未有过女子为官的先例。
她能以正五品翰林待诏的身份留在紫宸殿,全靠萧彻力排众议。
可百官的非议从未停止,那些“女子干政,有违祖制”的流言,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不敢奢求更多,只愿守着这“君臣”的分寸,陪他坐稳这江山。
“陛下,”她强迫自己抬眼,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奏折还需尽快批复,以免耽误朝政。”
萧彻看着她刻意疏离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却没再为难她,
只是直起身,走回龙椅旁坐下,拿起另一本奏折,轻声道:“你接着批吧,我看着。”
苏清辞重新拿起狼毫,蘸墨时,却总觉得腕间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她低头看着奏折上的字,可眼前浮现的,却是幼时梨树下,他笑着说“我教你骑射”的模样。
烛火依旧明亮,可她的心,却像被这光烤得发慌,连呼吸都带着几分不安。
早朝的钟声在宫城里回荡时,苏清辞正站在紫宸殿的偏殿,整理昨夜萧彻批注过的奏折。
窗外传来百官入朝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重,像极了压在萧彻心头的重担。
她刚将奏折按品类叠好,殿门便被推开,小太监急急忙忙跑进来,低声道:“苏大人,不好了,朝堂上吵起来了!”
苏清辞握着奏折的手一顿,问道:“何事争吵?”
“是……是丞相大人上奏,说寒门官员俸禄过高,请求削减,还说……还说女子为官本就不合祖制,
您留在紫宸殿,更是浪费国库开支。”小太监的声音越来越低,不敢看她的眼睛。
苏清辞的指尖微微发凉。削减寒门官员俸禄,看似是财政问题,实则是世家与寒门的权力之争。
丞相是世家的领头羊,此举无非是想打压寒门官员,巩固世家的地位。
而将她牵扯进来,不过是想借“女子干政”的由头,逼她离开紫宸殿。
她深吸一口气,将奏折交给小太监,道:“你先守在这里,我去御书房看看。”
御书房外,争吵声隔着门板传出来,其中最响亮的,便是丞相的声音:“陛下!寒门官员本就无甚功绩,
却拿着与世家官员同等的俸禄,这不合规矩!再说苏清辞,一个女子,凭什么留在紫宸殿参赞朝政?
这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我大曜无人?”
“丞相此言差矣!”是寒门出身的御史大夫的声音,“寒门官员兢兢业业,治理地方,安抚百姓,
功绩有目共睹,为何要削减俸禄?苏大人聪慧过人,多次为陛下献策,助陛下化解危机,凭什么不能留在紫宸殿?”
苏清辞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争论,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知道,这场争吵,表面是俸禄之争,实则是冲着萧彻来的,世家想借此事,试探萧彻对寒门的态度,也想逼他放弃她这个“特例”。
正想着,御书房的门被拉开,萧彻的贴身太监走出来,对她躬身道:“苏大人,陛下请您进去。”
她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官服,迈步走进御书房。
殿内的争吵声瞬间停止,所有官员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探究,有敌意,也有同情。
萧彻坐在御座上,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见她进来,才微微松了口气。
“苏清辞,”丞相率先开口,语气带着讥讽,
“你来得正好,本相倒要问问你,你一个女子,占据翰林待诏之位,拿着朝廷俸禄,却让寒门官员的俸禄过高,你可知罪?”
苏清辞垂首,声音平静:“丞相大人,臣是否知罪,需凭事实说话。
其一,寒门官员的俸禄是先帝定下的制度,且近年来寒门官员治理地方,功绩显著,如去年江南水灾,正是寒门出身的知州率百姓抗洪,
保住了数十万百姓的性命,这样的官员,为何要削减俸禄?其二,臣虽为女子,却凭科举入仕,
历任从七品编修,正六品典籍,如今任正五品翰林待诏,每一步都经过考核,从未尸位素餐,何来‘占据职位’之说?”
她的话条理清晰,掷地有声,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丞相脸色铁青,正要反驳,萧彻却开口了:“苏清辞所言极是。寒门官员有功,自当厚待;苏清辞有才,自当重用。丞相,此事不必再议。”
丞相没想到萧彻会如此维护她,急道:“陛下!您怎能……”
“够了!”萧彻一拍御案,龙颜大怒,“朝堂议事,当论功绩,讲道理,而非以性别,出身论高低!
若再有人提及‘女子干政’,以诽谤朝廷命官论处!”
百官见状,纷纷躬身道:“臣等遵旨。”
早朝散去后,御书房里只剩下萧彻和苏清辞。萧彻看着她,语气带着歉意:“让你受委屈了。”
苏清辞摇摇头,走到他面前,递上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条陈:“陛下,丞相此次发难,看似针对寒门和臣,实则是想试探您的态度。
臣以为,可推行‘以考核定俸禄’之法,无论世家还是寒门,皆以政绩定俸禄高低,如此既能堵住世家的嘴,也能激励官员勤政。”
萧彻接过条陈,仔细看着,眼中渐渐露出笑意:“清辞,你总能在我为难时,给我最好的办法。”
他抬头看着她,目光灼灼,“有你在,真好。”
苏清辞的心跳又快了几分,她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陛下是君,臣是臣,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她知道,今日萧彻为她挡下了非议,可这非议不会消失,而她与萧彻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君臣之别,还有整个朝堂的偏见,这条路,注定难走。
启元三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早些。一场秋雨过后,宫城里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
苏清辞提着宫灯,走在通往御书房的石板路上,灯影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今夜她本该歇在自己的官舍,却被萧彻的太监急召入宫。
她心里清楚,定是出了大事,近来地方奏报频繁,多是关于世家私藏兵权的消息,萧彻为此愁了好几日。
御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烛光。
苏清辞轻轻推开门,便见萧彻趴在书案上,面前摊着一张巨大的舆图,眉头紧锁,指尖在舆图上的“青州”“徐州”等地反复摩挲。
“陛下。”她轻声唤道。
萧彻抬头,见是她,眼中的疲惫散去几分,招手道:“清辞,你来了,快过来。”
苏清辞走过去,目光落在舆图上,那些被红笔圈出的地方,都是世家势力盘踞的重灾区。
青州的王家,徐州的李家,皆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手握地方兵权,连朝廷派去的官员,都要受他们掣肘。
“你看,”萧彻指着舆图,声音低沉,“青州王家私养甲士三万,徐州李家截留赋税,甚至敢私自铸造钱币。
这些世家,表面上对朝廷恭敬,暗地里却把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封地。照此下去,启元盛世,不过是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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