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这故事发生在民国。
戊寅年,那时有座城名叫玉清城。
玉清城,举国三清境之一。
正值正午,城关这黑压压的一支军队是在作甚?
这事打半月前说起:
半月前的玉清城,还没被这股子阴翳缠上时,北大街卖糖画的,总在辰时支起摊子。那日他刚把熬得透亮的糖稀浇出条鳞爪分明的龙,就听见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转头看时,一个穿靛蓝短打的男人正抱着个穿虎头鞋的孩童狂奔,孩子的银项圈在风里撞出细碎的响。追在后头的妇人扎着红头绳,布鞋跑掉了一只,光脚踩在滚烫的青石板上,血珠混着汗水滴在地上,洇出点点深色。
那女人反应慢了些,追的时候,那男人早一溜烟儿不知跑哪去了。
出于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那女人一直跑啊跑的,跑的脱了力,反而不见人影。她崩溃的跌坐在地上,额前头发乱糟糟的,正嚎啕大哭着:“我的儿啊!报官!我要报官!”
周围人见这阵仗,有议论纷纷的,有惋惜的,有同情女人的,可就是没有报官的。
众百姓家里都有孩子,怕落得这女人的地步,不敢招惹偷孩子那人,于是打这天起,街道上很少看见孩子了。
那男人跑过糖画摊时,带起的风掀翻了刚画好的糖龙,糖稀粘在尘土里。卖糖画的后来总将这事讲给街坊邻居:那天的日头毒得很,可他瞅见那男人侧脸时,却觉得浑身发冷——那人嘴角竟噙着笑,怀里的孩子早吓傻了,小拳头攥着块没吃完的米糕,米糕渣子簌簌往下掉。
没过三日,北巷的杂货铺就遭了劫。一掌柜的夜里被撬锁声惊醒,摸黑抄起门后的扁担,却见窗纸被捅破个洞,一只手伸进来摸索钱匣。他大喝一声挥扁担过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窗外人没哼唧,反倒传来一阵古怪的笑。等他点亮油灯追出去,只看见墙角堆着的空酒坛被踢翻了一地,酒液混着什么腥气的东西,在月光下泛着黏腻的光。
“玉清怎么最近事这么多?”
“不是抢孩子就是偷东西,难不成明儿个要杀几人放火?!”
真杀了……真放了……
一语成谶,如人们所闻,全都做了。
最骇人的是七日前的大火。城西那间百年药铺“回春堂”,后半夜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城。救火的人赶到时,门板被从里头闩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房梁塌下来,把掌柜一家四口困在里头。火灭后,有人在焦黑的门槛边捡到半块染血的玉佩,上面刻着个“安”字——那是掌柜小女儿的贴身物件,前几日还戴着在巷口跳皮筋。
警察厅派了人查,可每次刚摸到点影子,要么线人突然改口,要么证物夜里就丢了。城西的老巡警蹲在墙根抽旱烟时,总跟人念叨:“那不是人干的事……你看他抢孩子专挑胖小子,偷东西偏要砸了半扇门,放火还盯着有娃娃的人家,像是……像是故意往人心口上捅刀子。”
这话传开时,家家户户都开始在门后藏砍刀,傍晚刚过就闩紧了门,往日热闹的夜市,如今只剩风卷着纸钱似的落叶,在空荡的街面上打旋。
短暂的半月时间,抢孩子、偷盗、杀人、放火……天底下凡不是人能干出的事,全都被这个畜生干了。
没错,据多次在案发现场的人口中所知,这几桩事都是同一个人做的。
事闹的大了些,闹到了警察厅还有玉清元帅那儿。
玉清元帅为强化多年以来“亲力亲为,为民做主”的形象,于是就有了今日亲自来上街巡视:
“东洋人和我们合作共抗外敌……我上战场杀敌还不够,这帮人还不让我消停。”
这是玉清元帅出门前留下的一句话。
这打头人一头长发,个头儿倒是十分高挑,后头的那些兵还没有他的头发高。
哦,原是个男的。
这人就是玉清城元帅,名为何绍玉,“三清元帅”之一。因为与其他两位处事清廉,故而得名。
瞧他身板儿板正着,穿着军装,军衣外套漫不经心挂在双肩,身上没有名贵的金银珠宝,很简单,要说有,也只有右手食指一枚玉戒指,看起来没有多值钱,这样威风的元帅,竟还不识货。
长发及腿,但是哪怕头发再长,细一看脸,倒也能看出是个男人。不加粉饰。从眼睑垂下的睫毛挡住瞳仁儿,垂下万丝绦,看不清神情。只见得嘴角带笑,荡起那只不明显的黑痣。
一笑万古春。
美人相。
轻嗅。
没有那些老油条督军身上的懒汉味、汗味,反倒出奇的香,也闻不出是哪家的香水味。
这简直和军队里扎堆的粗汉没法儿比。
他站的很直,就这么审视着那些新兵蛋子,“今儿个是来打探风声,当然,见着了他更好,若是见着了,莫得喧哗,惹得人心恐慌…”他的嗓子像腊月底最冷最冷的地方那趟冰泉,很清凉,一点儿人味没有,和他这玉面一点儿不沾边儿。
随即在城关四处打听着。
在那些新兵打听的时候,何绍玉倏地看见一抹人影儿,和手中纸张上画的人儿模样相似。
他皱了皱眉,眼神上下看着人影儿与画像,又似乎是看出来了,将手里画像一扔,便正色看向后头的军队。
“元帅,是他了。”旁边的士兵提醒他道。
“呵。”何绍玉嗤笑一声,这足以让后面在他训练下的新兵们心口一毛。“他倒也真敢出来晃荡。”他随即往前走,担心打草惊蛇,补了一句,“分头走。”
那人似乎有察觉,嗖的一下从柱子后溜走了。随机在街口疾跑。
“追!”何绍玉下令道。
“元帅!他跑了!”身旁又一小兵咋呼道。
……
他真把何绍玉说的话抛脑后了。
何绍玉嘴角漾起一抹寻常的笑。
这个笑…
身边的士兵反应过来,后背冷汗涔涔。
“这幅表情么…会死的吧…”他怯怯的想。
何绍玉突然揽住他的肩,脚步没有停止。“你似乎嗓子很好。”
“不去唱戏可惜了。”
他仍不改一脸笑意,旁边的士兵只觉着身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此时如果何绍玉甩了他一耳光他也会不这么心慌。
可这元帅不是寻常人。
他从不当面动怒失态,始终就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
笑面虎。
“往城南边儿跑了。”他嘴角笑意止住,眼底打不透的神情,写着不满。
“城南边儿能藏身的地儿只有一家喜万戏院。”
“啧。”何绍玉罕见直接显现出不耐烦,“麻烦。”
如果抓到那人,那人怕是惨的很。
何绍玉一行人穿过好几条窄巷,一路追到了戏院。
门口地面浮灰的脚印已经诉说了那人的行径。
何绍玉却面露困色。
何绍玉从没来过这种地界。说来也怪,那些高官贵族军阀什么都爱听戏,就他不愿。
他最恨这种地方,满是脂粉气和假模假样的笑。可子弹已经上膛,容不得犹豫。
“啊…不想进去…”
“进去的都得是什么人。”
“什么人会来这消遣时光?”
“定是些闲散懒汉、登徒子。”
不是重点。
还有。
看这些有什么用么。
何绍玉在内心做了一番抗衡。
身边士兵看向迟迟不进屋的何绍玉。
他的小臂肌肉突然颤抖,麻的他一激。
“连身体也抗拒这种地方呢…要赶紧抓人回去了。”
不能再耽搁了。
他轻舒一口气,推开了戏院门,方才若隐若现的戏曲声已然清晰了然。
他看向屋内。戏台上众多戏子正演着、唱着,一青衣扮相的戏子正唱着戏,手拿折扇,看着文弱儒雅,尤为耀眼。
“梨花瓣落琴弦上,似诉平生不得——闲。”
这出戏,名为《梨花残》,这戏子唱的跟勾魂儿了似的,透亮的赛过云遮月!
“毕秋!”
“好”
“好角儿!身上有玩应儿!”
台下听众不断夸奖、打赏。
原来他是玉清城的名伶,姓毕,单名一个秋字的。
虽不知扮的是谁,可还是觉着漂亮。
小腰儿那么一把,妆一画。姑娘似的。
“好漂亮。”何绍玉心里不断想着这句话。
“在想什么?!”他倏地回神。
肌肉抖动的更厉害了。
不对。
这不对
要抓紧。
“一会儿抓紧疏散人群。”
“是。”
那些士兵忙不迭的进屋里,与那些听众说着、劝着,让他们离开。
这话说的本就唐突,台上的角儿唱的还好,让这些戏痴怎舍得离开。
“去去去。”
“呸!别扰了姑奶奶的兴致!”
“哪家的混小子?边儿去。”
他们只觉着这是哪家与这戏院子有过节的砸场子的。
这一切被何绍玉看在眼里,他眉心发乱,只觉着有股怪异的感受萦绕在那儿,他烦躁的踏着青石板路走进屋内,从腰间掏出红皮勃朗宁手枪。
“砰”的一声,子弹朝着上空炸开。唱戏声戛然而止。
“想活命就甭墨迹!”何绍玉忍受不住朝棚顶开枪,眉头拧成一股儿绳,喝道。
他更厌恶这儿了。
一时间,方才死活不走的人们都慌忙四周逃窜,士兵们帮着疏散人群。
台上火红的枪缨与士兵们的手枪杂糅着,五光十色,直晃了人的眼。
那抹身影儿,也终于现身,鬼鬼祟祟混在人堆儿里,想趁乱离开。
可这也被眼尖的何绍玉发现了。
一管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台下这些人都在跑,戏台上的其他戏子也乌泱乌泱往下挤,可没一个人顾及台上那位角儿。台上身着繁重戏服的毕秋,没人帮他,他只得提起罗裙,心里再急也没法儿,他只能等着前头的人走完了,他在后头跟着。
一人突然略过他。
何绍玉的胳膊抖的更厉害了,目眦欲裂,他眼神狠厉,咬着牙,忍着骨缝儿里的不适,扣动扳机。
“啊——”
刚下台的毕秋惨叫一声,方才那人恰好从他身边略过,而那枚失误的子弹,理所应当打在他膝弯处,他的腿瞬间无力,跌落在地。
前头的戏子看到毕秋中枪,无一人上前搀扶,反而溜的更快了。
他只觉得那儿的筋骨迸裂了,鲜血顺着腿弯儿汩汩流出,蜿蜒出一条浅浅的河。他揭开覆在上头的衣襟。
血淋淋的一个洞。
血啊肉啊骨头啊滚作一团,浑然一体。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我的腿!”毕秋嘴里止不住的喊痛,疼痛带来的酸涩促使他流下了泪,晕开了脸上的妆,流出一道血泪
周围喧嚣着,无一人能与他共感这疼痛。
“好疼!腿…”后面的话他几乎没力气喊出来了,他好久没这么痛过了,哪怕是小时候在戏班被师傅打。
他这辈子没受到过的疼,在今天受了个彻底。眼前的景象都被血晕着,像台上摇曳的枪缨。整个戏院乱作一团,彼时的他反倒最安静,
不知是吓得还是疼的。
他晕死了过去。
何绍玉太阳穴突突直跳,后槽牙咬得生疼。本该射向那人的子弹,此刻正嵌在毕秋膝弯里。
那人妄想撞开侧门,何绍玉用另一只手控制住握枪的手,甩手又是一枪,那人栽倒在门槛边,脑浆溅在朱漆门板上。
何绍玉喘着粗气,肌肉仍在不受控的抖动,难受的比刚才更烈了些,他无力跌坐在地上,摸着内衬兜里的东西,眉头微蹙,嘴角颤抖,喃喃道:“怎么会…那药…”
他此刻骨缝里简直要生出千万条蝼蚁。何绍玉跌坐在椅子里,军装被冷汗浸透。他摸到内袋里的针管,扎进手臂。神色稍作缓和。
“封锁现场。”何绍玉冷声道,警戒线迅速拉开,圈住满屋狼籍。
过了一会儿,外面警报迭起,警卫队的人来了,何绍玉与警署长简略说了大概,那人的尸体被套进裹尸袋,带走了。
地上血淋淋还有一片。
那是谁?
何绍玉缓缓走近,发觉那人是台上唱戏的毕秋!
“来人!送卫生院去!”他冷声冲警卫队的人说。
一个担架,一个裹尸袋。
这场闹剧,一死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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