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是熬出来的。
像炖了整夜的冰糖雪梨,甜味熬得淡了,只剩一股子清冽的稠,裹在风里,刮过胡同的灰墙,刮过琉璃瓦的檐角,刮得人骨头缝里都渗着凉。
这风里有运河的潮气,是南方来的水意,却被北地的干冷拧成了绳,抽在脸上,是绵密的疼——把南城那点黏黏糊糊的雨意抽得干干净净,连梁素白袖口沾着的、南城定慧寺的香灰,都被刮得只剩点若有似无的白痕,像谁哭过的泪痕。
梁府的庭院里,菊开得泼泼洒洒。黄的、白的、紫的,挤在青砖铺就的花畦里,瓣子上沾着风带来的细尘,像是用尽了力气,在渐冷的空气里吐最后一口气。那香气也淡,是将尽未尽的甜,混着廊下晒着的药草味,飘进梁素白的窗棂。
她坐在紫檀木镜台前,晚翠正替她绞着帕子,帕子浸过薄荷水,凉丝丝的,擦在手腕上,却压不住那点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倦。
镜里的人,脸是苍白的,像浸在井水里的瓷。眉尖总笼着点雾,是化不开的愁,比窗纸外的暮色更浓些。太医说她是水土不服,开的药还在喝,黑褐色的汁子,苦得人舌尖发麻,从舌根一直苦到心口。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这苦不是药味,是心里头的——像南城柳烟巷口卖的橄榄,初尝是涩,咽下去,倒有股子说不清的回甘,缠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
回京两个月了。
舟车劳顿褪成了腕上的浅痕,闺阁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描金的妆奁,嵌着螺钿的梳匣,墙上挂着的那幅《寒江独钓图》,边角微微发卷,是去年梅雨季潮的。晚翠替她梳头发的手法,三分力道,七分轻柔,也还是南城去之前的熟稔。
父亲梁承远隔三差五会来坐一坐,捧着本线装书,半天不说一句话,末了才问一句“药喝了么”,声音里的关切像蒙着层纱,看得着,摸不着。
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像只摔过的细瓷碗,拼起来还是个碗的模样,可裂纹里的光,总透着点异样。南城的青石板总像刚下过雨,踩上去脚心发潮,能映出半截裙角;月缠河的箫声,飘在水上,黏糊糊的,缠在袖口,洗了三回,那调子还在;定慧寺的香灰落在手背上,是温吞的烫,像谁的指尖轻轻碰过——还有柳烟巷暮色里那抹青衫,站在杂货铺的幌子底下,青布衫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的里衣。他望着她的船,眼里的失落像化不开的墨,稠得能拉出丝来,风一吹,那丝就缠上了她的船桨,一路跟着回了京城。
“姐姐!你瞧这叶子!”
入青像只刚褪了绒毛的雀儿,“噔噔噔”跑进来,鹅黄袄裙上沾着点银杏叶的黄,像落了片阳光。她手里举着片叶子,金黄金黄的,边缘卷着点焦,叶脉纹路清清楚楚,倒真像条摆尾的金鱼。脸蛋红扑扑的,是跑急了的热,发髻上的青玉簪子晃来晃去,是去年从南城带回来的,玉质不算顶好,可水头足,在光里透着点青幽幽的亮。
梁素白从镜里看她,唇角牵了牵,像被风吹动的蛛丝。“跑慢些,仔细脚下。”声音轻得像叹气,指尖替她理了理跑乱的鬓发,触到一点汗湿的热,倒比自己腕上的帕子暖些。
“你看嘛你看嘛!”入青把叶子凑到她眼前,声音脆得像碎玉,“我跟小厨房的张妈要了糖糕,路过花园,就捡着了这个!还有还有,池子里的锦鲤,今天抢食抢得凶,有条红的,尾巴都快甩到岸上来了!廊下的鹦鹉也坏,学老夫人念佛,把老夫人逗得直笑!”她絮絮叨叨,全是活气,像把窗外的阳光都卷进了房里。
梁素白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光太亮,照得自己眉尖的雾都淡了些。“嗯,像金鱼。”她轻声应和,“入青的眼睛最尖,什么好东西都逃不过。”
入青得意地把叶子夹在书里,又去翻自己的百宝箱,那是个描花的漆盒,里面全是些小玩意儿:南城买的琉璃珠,京城摊子上的泥人,还有根断了弦的风筝线。她一样样拿出来给梁素白看,嘴里不停歇,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可那声音里的热闹,像灶上炖着的糖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把房里的静气撞得七零八落。
梁素白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镜台边缘的雕花。那雕花是缠枝莲,刻得深,积了点灰,像谁的心事藏得久了,蒙了层尘。入青是不懂这些的,她的世界里只有糖糕和锦鲤,是水晶宫里的日子,透亮透亮的。可自己呢?从南城回来,像揣了块湿棉絮在怀里,捂不干,晾不透,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窗外的风又起了,刮得玉兰树的叶子沙沙响。那树是母亲在世时种的,如今叶子落了大半,枝桠光秃秃的,在暮色里像只瘦骨嶙峋的手,抓着天上的灰云。梁素白的目光落在枝桠间,心里轻轻一跳——南城的月缠河岸边,也有这样的树,只是叶子是常绿的,风一吹,簌簌落下来,像下了场碎雨。那天他就站在树下,青布衫子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手里捏着支没刻完的木簪,木头是上好的紫檀,在光里泛着点暗紫的光。
“姐姐?你在想什么?”入青的声音把她拉回来。
“没什么。”她收回目光,替入青把散在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糖糕凉了,快吃吧。”
入青欢呼一声,捧着糖糕跑了,鹅黄的影子一闪,房里又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刮过玉兰树的声音,像谁在窗外叹气。这相思,竟也成了病?她对着镜里的自己苦笑,那笑意刚到唇角,就被眉尖的雾吞了,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流着,像檐角的雨,一滴一滴,慢得让人发怔。入青的笑声是檐下的铜铃,风一吹就响,脆生生的;梁素白的心事是廊下的青苔,见不得光,却在暗地里蔓延,爬满了青砖的缝隙。药还在喝,苦得麻木了,倒像成了日子的一部分,不喝,反倒觉得缺了点什么。
直到这日午后,日头偏西,金晃晃的光斜斜地打在窗纸上,把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下人来报,说沈砚公子来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