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东 鸳鸯巷
裴灼野与宋知悦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巷口，陈家小院那副闲适安宁的景象便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骤然破碎
陈爷爷依旧躺在枣树下的竹椅里，只是先前那份慵懒慈和已荡然无存。他双目微阖，看似假寐，拢在袖中的手却紧紧攥着那只棉布小包，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直到确认两个孩子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缓缓坐直身体，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所有的老态龙钟在瞬间褪去
他迅速取出小包，解开系带，里面并非什么贵重礼物，只有一颗漆黑如墨的小石子。他催动内力，只听一声脆响，石子便变成了一张素笺，上面是宋云声那略带潦草却筋骨分明的字迹，显然是在匆忙间写就
陈老亲启：
惊闻云雷宗将遣使下山，巡访各处，名曰‘遴选良材，引入仙门’，不日将至青涯。但其行程诡秘，所选标准晦暗不明，连晚辈都未曾听闻一丝内情。据观察，此次随行之人中混有异息，恐非单纯收录弟子之举。云雷宗近年行事愈发乖张，与各方势力牵扯甚深，晚辈全部看在眼里。青涯虽小，然卧虎藏龙，尤恐其醉翁之意不在酒。望早做绸缪，慎之，慎之！
云声手书
“云雷宗……遴选良材？”陈爷爷低声自语，眉头紧紧锁起，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一般。此方素笺，宋云声虽写的仓促，但字里行间透出的警示意味却浓得化不开
“巡访各处”却偏偏提及他们这偏安一隅的青涯镇？“异息”所指为何？更重要的是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猛地站起身，在院中踱了两步，身形虽略显佝偻，却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凝重气势
此事非同小可，绝非他一人所能决断
他快步走回屋内，从一方锁着的旧木匣中取出一枚色泽温润、刻着奇异符文的青色玉符
他指尖凝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光，点在玉符中央，低声对着玉符快速说了几句什么，那玉符微微一亮，随即恢复原状
这是他与几位小镇理事人之间紧急联络用的法器
信息传出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小院的门便被轻轻推开。顾明归缓步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个账本，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寻常串门
然而，当他看到陈爷爷手中那张素笺和凝重的脸色时，眼中那惯常的温和笑意便淡去了
“陈老先生，何事如此紧急？”顾明归直接问道
陈爷爷将信纸递过去，沉声道：“云声从外面传回的消息，你看看吧”
顾明归接过信，目光快速扫过，当看到“云雷宗”和“异息”二字时，他眼神微凝，但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惊讶，手指下意识在纸上磋磨了几下，将那薄薄的信纸反复看了两遍，仿佛要从中读出更多隐藏的信息
“云雷宗……”顾明归指尖轻轻敲击着信纸，“他们的手，伸得确实长了些。打着遴选的旗号，倒是个不错的幌子。”
“你也觉得不对劲？”陈爷爷紧盯着他
“树欲静而风不止”顾明归将信纸递还给陈爷爷，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然，“青涯镇看似寻常，但镇上的孩子，尤其是……像灼野这样的，根骨灵性异于常人者并非没有，若他们真是为此而来，尚可理解”
“但云声特意提及‘异息’和‘醉翁之意’，事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我担心，他们是嗅到了别的什么味道。”
语毕，他揉了揉眉心，淡然道：“还有后山的那位少年……”
他话语未尽，但陈爷爷已然明白
青涯镇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镇子底下，或者说镇子守护的一些东西，才是真正不能见光的
“必须早做打算”陈爷爷斩钉截铁道
顾明归微微颔首：“等一下简镇长和于墨小友赶来再议”
俩人静静地在院内站着，未几，镇长简翊鸣便匆匆赶到。他是个身形高大、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平日里总是带着一团和气，此刻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紧接着，于墨也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青葱少年的模样，手里还把玩着几片刚摘的梧桐叶。只是那双狐狸眼里，少了平日的戏谑，多了几分沉静
“都来了啊”
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走向陈爷爷那间堆满了古籍杂物的书房内
房门紧闭，气氛凝重
顾明归言简意赅地将宋云声信中的内容和他们的担忧说了一遍
简翊鸣听完，硬朗的脸上满是忧色：“云雷宗……这可是修行界的大宗门，他们若真要来，我们如何阻拦？若是公然对抗，只怕会给镇子引来灭顶之灾”
“虽说这是大宗门，若有孩子能被看上并进入修行自然是好的，但是照云声的话去看……”
他作为一镇之长，首先考虑的是全镇百姓的安危
“镇中的孩子……没有适合去修炼云雷功法的。我们明着对抗自然不行”顾明归淡淡道，“但也不能任由他们探查。我们需要做的，是‘应对’，而非‘对抗’”
于墨将手中的梧桐叶丢开，拍了拍手，懒洋洋地接口，语气却带着一丝冷意：“不就是演戏嘛。把他们想看的、能看的，演给他们看。至于不想让他们看的……”他狐狸眼微眯，眼底那抹幽蓝一闪而逝，“藏起来就是了”
“如何藏？”陈爷爷看向他，“镇上的孩子，尤其是那几个资质出众的，气息如何遮掩？还有后山……”他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但在场几人都明白“后山”意味着什么
顾明归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于墨和简翊鸣：“翊鸣，你负责明面上的接待，务必做到热情周到，不露破绽。同时约束镇民，莫要多言，尤其关于后山的种种传说。于墨，”他看向少年，“阵法幻术是你的长处，在镇子外围和几个关键节点，布下一些迷惑感知的小玩意儿，不必太强，只要能干扰他们的初步探查即可。至于孩子们的气息……”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会设法暂时加以禁制，让他们看起来与寻常孩童无异”
“那后山呢？”简翊鸣最担心的还是这个，“那里……绝不能让他们深入”
顾明归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后山……我亲自去布置。若他们执意要探，我会让他们‘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一片灵气稀薄、再普通不过的山林”
“至于在后山荒庙中的那个小友，我会让他到我们家中”
于墨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顾先生出手，自然是万无一失。只是，若来的‘异息’并非易于之辈，看穿了我们的布置呢？”
顾明归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窗外远山的轮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便要问问他们，是否准备好，承担看穿的代价了。”
“青涯镇的平静，不是谁都能来打破的”
书房内一时寂静，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衬得屋内气氛沉凝
“于墨”顾明归突然道，“你当时为什么要让青辉河神百年内不再现世，还有那个压制修为也能修行的簪子……”
于墨没让他再说下去，稳稳的搭上他的肩，简明扼要道：“水告诉我，就要不太平了”他想了一下，又说，“也正好，一条没有河神的小河，一个没有河神的小镇……哪有什么看头呢”
“对了，还有后山的那个荒庙，务必将它‘藏’起来”简翊鸣叹了一口气，浅栗色的瞳孔中满是无奈，“我有预感，那个邪神留下的东西，可能是云雷宗想要的”
“不是可能，是一定”沉默了很久的陈爷爷缓然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云雷宗的功法向来都以借天地气运为施展前提，而那个荒庙的前身供奉着一个 ' 逆命邪神 ' 。俩者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我们务必务必要藏好这个荒庙”
“会的，放心”顾明归的声音响起，让其他几人吃了一颗定心丸，“玉符都收好来，到时候若是有什么应对不了的情况，玉符会是一个后手”
“现在只有四个……也够了，云声手上还拿着的那个，当做最后一击吧”
顾明归最后那句话语气平淡，却像一块沉重的玄铁，稳稳压在了书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空气中弥漫的凝重仿佛有了实质，沉甸甸地坠着
短暂的沉默后，简翊鸣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硬朗的脸上重新堆起惯常的、略显圆滑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
“我明白了。明面上的事，诸位放心，我会安排妥当，绝不让镇子出任何纰漏。”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仿佛要将刚才商议的机密与沉重一并拂去，重新变回那个打理俗务、和气生财的镇长
于墨也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细微的轻响，那双狐狸眼里的冷意迅速褪去，又恢复了平日漫不经心的模样，“布几个小迷阵，费不了什么功夫。”他语气轻松，指尖不知何时又捻住了一片从窗外飘进的落叶，在指间灵活地翻转着，“只希望来的‘客人’，别太无趣才好”
陈爷爷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素笺重新折好，收入怀中，动作缓慢而郑重。他看向顾明归，浑浊的眼中是全然信任的托付：“后面的事，就有劳你了”
顾明归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
商议既定，便无需冗词。简翊鸣率先拱手告辞，步履匆匆，显然是要立刻去布置安排
于墨则晃着身子，笑着朝几人摆摆手，慢悠悠地踱了出去，仿佛只是来听了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书房内只剩下顾明归和陈爷爷两人
夕阳的余晖恰好从西窗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古籍和杂物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静谧得仿佛之前的紧急磋商从未发生
陈爷爷重新坐回他的旧藤椅里，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佝偻和疲惫
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青涯镇的天，不知道还能晴多久”
顾明归没有接话，他缓步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逐渐被暮色浸染的天空和远山模糊的轮廓
他的侧脸在渐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沉静，眼眸深处却似有云涛翻涌。他要计算每一步可能出现的变数，衡量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心里有了大致方向后，他没有惊动沉思中的陈爷爷，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然后悄然转身，无声地离开了书房，融入了门外渐浓的暮色之中
小院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今天也只是千万个日夜中同样平淡的一天
但
也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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