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好时,暮色已漫过青石板路,将记顺楼的朱红窗棂染成暗绛色。
夏千指尖捏着一角大红嫁衣,金线绣的并蒂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她踏上雕花轿凳的那一刻,鼻间忽然钻进一缕极淡的脂粉气——不是她发间的桂花油,也不是香膏,那气味混着潮湿的霉味,像浸了水的胭脂,黏在皮肤上游走。
“怨气。”她心头一动,果然如锦舒禾先前所言,郑芮姑娘的魂,终究是来了。轿帘被轻轻放下,绣着“囍”字的红绸隔绝了外界的光影,只留轿外脚步声沉稳,一步步朝着记顺楼的方向去。
夏千指尖抵着袖口暗袋里的符纸,指尖微凉,却没半分惧意——她们这次来,本就不是为了拜堂。
爆竹声突然炸响,噼啪的声响震得轿身微微发颤,碎红纸屑落在轿顶,像撒了一把带火的星子。抬轿人脚步顿了顿,夏千知道,是到记顺楼门口了。
这楼曾是京城最红的戏楼,红绸绕梁,锣鼓喧天,可自从郑芮姑娘在后台自缢后,就成了婚嫁新人避之不及的凶地。
“呜呜……”
低低的哭声从轿外传来,不是人声,更像风穿过破窗棂的呜咽,却带着蚀骨的寒意。夏千刚要掀帘,轿帘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得粉碎,红绸碎片纷飞间,一个身影立在轿前。
那便是郑芮。
她穿着死前那件水红绣玉兰花的戏服,裙摆还沾着当年自缢时的麻绳纤维,墨发披散,发间插着一支断裂的银步摇。脸色是死人特有的青白色,嘴唇却涂着极艳的胭脂,像是用鲜血调的,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暗红的珠。最骇人的是她的眼睛,眼白泛着灰,瞳孔却黑沉沉的,直勾勾盯着轿中的夏千,怨毒像藤蔓般从眼底爬出来,缠得人喘不过气。
“又是嫁人的姑娘”郑芮的声音又细又尖,像生锈的银簪刮过木头,“我没成亲…,如今你又穿红嫁衣来……都该杀!”
话音未落,她惨白的手突然朝夏千心口抓来,指尖泛着青黑的寒气,指甲缝里还嵌着当年自缢时蹭到的木屑。
夏千早有准备,刚要摸出符纸,一道银光突然从斜刺里劈来——是锦舒禾。
锦舒禾手中长剑出鞘,剑身在暮色里泛着冷冽的光。
这剑不是普通的铁剑,剑脊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剑柄处嵌着一块暖玉,是她的佩剑“斩魂剑”,专能斩开阴魂的怨气。
剑身堪堪挡在郑芮手前,“滋啦”一声,像是冰遇着烈火,郑芮的手瞬间冒出黑烟,她惨叫一声,踉跄着后退两步,青白色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扭曲。
“夏大小姐!”锦舒禾沉喝一声,手腕翻转,长剑又朝郑芮的方向逼了两步,将她的退路挡住,“该你上了!”
夏千应声起身,脚尖在轿板上一点,身形轻盈地落在锦舒禾身侧。
她深吸一口气,左手捏着静心诀,右手猛地拍在自己心口——这是她们早定下的计策,郑芮的怨气太深,寻常符纸根本镇不住,唯有让夏千的魂体分离,以生魂入阴魂,找到她怨气的根源,才能化解。
“舒禾!助我!”夏千的声音刚落,锦舒禾立刻挥剑在她周身画了个圈,剑身上的符文亮起暖黄的光,形成一道结界,将外界的阴气隔绝在外。
夏千只觉眼前一黑,身体像是被抽走了什么,轻飘飘的,再睁眼时,已化作一道半透明的魂体,朝着郑芮的方向飞去。
郑芮还在挣扎,见夏千的魂体朝自己扑来,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刚要再次出手,可夏千的魂体已钻进了她的眉心。就在那一瞬间,郑芮的动作突然僵住了——伸在半空的手停在夏千原来的位置,青黑的指尖还冒着烟,眼睛里的怨毒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像是突然从一场噩梦里醒过来。
而夏千的肉身,在魂体分离的那一刻,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锦舒禾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稳稳接住她,将她打横抱在怀里。
夏千的脸色苍白得像纸,胸口没有起伏,气息微弱得几乎感受不到。
锦舒禾低头看着怀里毫无生气的人,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的碎发,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夏大小姐,剩下的,就靠你了。可别让我白等。”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记顺楼的破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郑芮未散的呜咽。
锦舒禾抱着夏千,退到一旁,目光落在僵立的郑芮身上,手中长剑依旧紧握,不敢有半分松懈——她不知道,夏千在郑芮的魂里,会看到什么。
夏千再次睁开眼时,耳边是嘈杂的锣鼓声,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脂粉气,不是郑芮身上那股发霉的味道,而是新鲜的桂花膏和玫瑰露的香气。
夏千的魂体悬在半空中,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坠入郑芮记忆的深海。
眼前的景象不再是碎片化的闪回,而是完整铺展开的、属于三年前记顺楼后台的黄昏——黄铜梳妆台被烛火镀上暖光,镜面映出郑芮卸戏妆的侧脸,她指尖捏着浸透香油的棉帕,正细细擦拭眼角那抹绯红油彩,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镜中人。
台上半盒螺子黛斜斜倚着胭脂盒,银质发簪的流苏垂在台沿,随着窗外掠过的晚风轻轻晃,空气中飘着茉莉与脂粉混合的香气,柔得能掐出水来,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你唱的曲真好……”
男人的声音裹着浓醇的酒气从屏风后钻出来,带着江南富商特有的软糯腔调,却又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夏千循声望去,只见张老板穿着宝蓝色暗纹锦缎马褂,腰间系着翡翠平安扣,手指摩挲着枚羊脂玉扳指,指腹上还沾着刚从酒坛里沾到的酒渍。他的目光黏在郑芮的侧脸上,像极了饿狼盯着猎物,连呼吸都带着贪婪:“方才那出戏,好极了”
郑芮闻言,握着棉帕的手顿了顿,镜中的她轻轻勾了勾嘴角,声音软得像浸了蜜的棉花,却带着刻意保持的距离:“张老板过奖了,不过是台下练得多,熟能生巧罢了。台上的师傅教得严,若唱走了调,是要罚抄戏本的。”她说着,换了块干净棉帕,继续擦着脸上的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不想与张老板多纠缠。
张老板往前凑了两步,袖口的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压过了空气中的茉莉香。
他伸手想去碰郑芮垂在肩后的长发,指腹刚要碰到那缕乌黑的发丝,郑芮却不着痕迹地偏头避开,拿起桃木梳子,慢悠悠地梳理着长发,梳齿划过发丝的声音在安静的后台格外清晰:“天色不早了,先生该在巷口等我了,他今日说要带刚买的桂花糕,我得走了。”
“先生?”张老板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手里的玉扳指捏得咯吱响,指节泛白,连声音都冷了几分,“就是那个穿青布长衫的穷酸教书先生?郑芮,我劝你别犯傻!他能给你什么?是能让你住大洋房,还是能给你买金镯子?你可知我昨日给戏班老板娘送的那支赤金点翠步摇,够他教十年书的!”
郑芮握着梳子的手紧了紧,烛火映在她眼底,跳着坚定的光:“张老板,我与先生自小相识,他虽清贫,却待我真心。我们婚期定在来年开春,到时候就去苏州乡下,种两亩田,养几只鸡,日子虽简单,却安稳。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您就别再劝了。”
说完,她起身就要往外走,肩上的戏服流苏晃了晃,露出袖口绣着的小小玉兰花。
可张老板怎么会让她走?他一把抓住郑芮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郑芮疼得皱紧眉头,手腕上传来的痛感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却没吭一声,只是倔强地看着张老板:“张老板,请您放手!”
“放手?”张老板冷笑一声,眼里的痴迷彻底被戾气取代,他死死盯着郑芮的眼睛,像要将她生吞活剥,“我看上的女人,还没有能跑掉的!今天你要么跟我走,要么……”
他话没说完,后台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阵冷风卷着夜色闯进来,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青年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个油纸包,正是郑芮的未婚夫沈先生。
沈先生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争执,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快步上前,声音里满是焦急:“阿芮,你没事吧?”他一把将郑芮拉到自己身后,警惕地看着张老板,像株迎着风的青竹,脊背挺得笔直,“张老板,请你放开她!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您为何要苦苦相逼?”
张老板看着眼前紧紧站在一起的两人,眼里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那刀是他从西洋商人手里买来的,刀刃狭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映得他的脸狰狞可怖:“苦苦相逼?是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给过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不珍惜!今天我就让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一起去阴间做夫妻!”
夏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冲上去阻拦,可魂体却像被无形的屏障困住,手脚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在眼前上演。
张老板疯了似的扑上来,短刀直直刺向沈先生的胸口——他知道,只要杀了沈先生,郑芮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沈先生下意识地将郑芮往身后推了推,自己却没躲开。
刀刃“噗嗤”一声没入皮肉,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青布长衫,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顺着衣料的纹路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沈先生闷哼一声,却还是伸手抓住张老板的手腕,想阻止他再伤人:“阿芮,快跑!”
“先生!”郑芮尖叫着扑上去,声音里满是绝望,她想拉开张老板,却被张老板反手一刀刺中腹部。
刀刃划破皮肉的剧痛让她踉跄着倒在地上,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染红了她戏服的袖口,连那朵绣着的玉兰花都变得刺眼起来。
她看着沈先生倒在血泊里,胸口的伤口还在不断涌血,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嘴唇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夏千的魂体在郑芮的意识深海里僵住,耳畔还回荡着刀刃拔出皮肉的刺耳声响,眼前是沈先生青布长衫上不断扩大的血渍——那红色太刺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魂体都在发颤。她想闭眼,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张老板像失控的野兽,在沈先生的尸体上发泄着怒火。
短刀第三次刺入沈先生腹部时,夏千清晰地看到沈先生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不是挣扎,而是朝着郑芮的方向,像是想最后再触碰一下他的姑娘。可这细微的动作,只换来了张老板更疯狂的殴打。他抬脚狠狠踹在沈先生的胸口,骨头碎裂的闷响混着血沫飞溅的声音,在寂静的后台里格外狰狞。
“穷酸书生,也配跟我抢女人?”张老板啐了一口,脸上的血珠顺着下颌往下滴,落在沈先生的长衫上,“现在知道跟我作对的下场了吧?”
郑芮躺在地上,腹部的伤口还在不断涌血,她看着这一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却死死盯着沈先生的脸——那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是要陪她去苏州种玉兰花的人,如今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连眼睛都没能闭上。
张老板终于停下了动作,他拄着短刀喘着粗气,目光扫过地上的郑芮,眼里的疯狂渐渐褪去,多了几分算计。他蹲下身,用沾着血的手指捏住郑芮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你看,你的先生死了,没人能护着你了。现在跟我走,我还能给你一条活路,让你穿金戴银,不比跟着这穷书生强?”
郑芮的嘴唇动了动,嘴角溢出的血沫沾在张老板的手上。她没有回答,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头往旁边偏了偏,避开了他的触碰——哪怕只剩一口气,她也不愿让这个杀了她爱人的凶手碰自己。
这抗拒彻底激怒了张老板。他猛地松开手,郑芮的头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不知好歹的东西!”张老板骂道,起身一脚踹在郑芮的胸口,“既然你这么喜欢他,那我就成全你们,让你跟他一起去死!”
话音未落,他举起短刀,朝着郑芮的胸口刺去。第一刀落下时,郑芮还能感受到刀刃穿透皮肉的剧痛,她的视线里,沈先生的脸渐渐与记忆里的模样重叠——那是去年春天,他在巷口给她递桂花糕时的笑容,眼里满是温柔。
“先生……”郑芮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血沫,“我……不后悔……”
第二刀、第三刀……直到第十九刀,张老板才终于停手。他看着郑芮胸口密密麻麻的伤口,像是满意了,又像是怕了,踉跄着后退两步,手里的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盯着地上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胸口剧烈起伏着,突然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着后台外跑去,连掉在地上的短刀都忘了捡。
后台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声响,还有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夏千的魂体终于能活动,她飘到郑芮身边,看着她渐渐失去温度的脸——那双曾含着笑意的杏核眼,此刻半睁着,眼里还残留着对沈先生的牵挂,对未来的憧憬,还有对张老板的滔天恨意。
就在这时,沈先生怀里的油纸包突然动了动,不是被风吹的,而是里面的东西在发光。夏千飘过去细看,只见油纸包的缝隙里透出淡淡的蓝光,她伸手碰了碰,油纸包应声散开,一块菱形的碎片滚了出来——正是她们要找的灵石碎片。
碎片刚落地,就被郑芮胸口流过来的血漫过。蓝光瞬间暗了下去,像是被血浸透,随后便缓缓升起,朝着郑芮的眉心飞去。在碎片融入的那一刻,郑芮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青白色的雾气从她的伤口里渗出,渐渐凝聚成她的魂体。
这一次,郑芮的魂体不再是温婉的模样。她的长发披散着,水红戏服上的血渍变成了黑色的怨气,断裂的银步摇斜插在发间,眼底是化不开的青黑。她飘在半空中,没有看夏千,只是死死盯着后台的门,那里还残留着张老板逃离的痕迹。
“为什么……”郑芮的声音不再轻柔,而是带着刺骨的寒意,“我们只想好好过日子,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要毁了我们的一切?”
她的怨气越来越重,周围的烛火开始剧烈摇晃,后台的桌椅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要被这股力量撕裂。夏千想开口安慰,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此刻的郑芮,已经被仇恨彻底吞噬,听不进任何话语。
景象再次扭曲,烛火“噗”地一声熄灭,后台的血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记顺楼的后巷。夏千的魂体被一股力量拉扯着,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三个月后的一个黄昏。
巷口停着一顶红漆花轿,轿帘上绣着的并蒂莲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正坐在轿里,手里捏着块红绸帕,嘴角带着对未来的笑意。她的丫鬟站在轿旁,正笑着跟轿夫叮嘱:“麻烦各位师傅走快些,别误了吉时。”
可就在这时,一股青黑色的怨气突然从巷子里窜出,像毒蛇般缠上花轿。丫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怨气弹开,重重摔在地上。轿里的新娘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后便没了声息。
夏千飘过去,看到郑芮的魂体正站在轿旁,眼底的青黑更浓。她伸手掀开轿帘,看着新娘毫无生气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你也想成亲?你也想有幸福的日子?凭什么?”
她的手抚过新娘的嫁衣,怨气顺着指尖钻进新娘的身体。夏千清晰地感受到,郑芮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发泄——她在这新娘身上,看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样子,看到了她和沈先生没能实现的未来。
从那天起,记顺楼的后巷成了婚嫁队伍的噩梦。只要有穿嫁衣的姑娘经过,郑芮的怨魂就会出现,夺走她们的性命。有的新娘在轿里无声无息地死去,有的新郎在拜堂前突然倒地,再也没醒过来。
夏千看着这一幕幕,心里像被堵住了一样难受。她终于明白,郑芮的恨从来不是针对无辜的人,而是针对那被夺走的幸福——她没能穿上嫁衣,没能跟爱人相守,所以见不得别人拥有这一切。每一次杀人,都是她在向命运嘶吼,向那个毁了她人生的张老板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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