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秋的黄昏,二娃晃着辫子摇着脑袋放了学,村头有棵上百年的榕树,她远远就看到树底下站着个人。
她第一次见人的头发能有这么长,小孩心性好奇一边暗自嘀咕一边朝树底下慢慢靠近,“好像是个姐姐,穿着又大又旧的戏服袍子……”
那戏服衣摆落在了地上非常不合身,款式也有些过时陈旧,走得越近,树底下的人影却愈发模糊。
二娃不安的感觉顿起,莫名起了身鸡皮疙瘩。
“大大旧旧的戏服,长长黑黑的头发,白白脏脏的脸,黑黑突突的眼……”
“汪——”
一声狗吠忽地传来打住了二娃碎碎念的话语,她偏头就见阿黄在死死咬住自己的衣摆,一边咬一边往回扯,她双眼瞬间瞪得大大,看着周围横生可怖的地枝吓得绊倒在地。
她什么时候离这大榕树走得这么近了?!
二娃转身拔腿就跑,边跑边回头,就看到榕树底下的女人缓缓抬起了头。
白白脏脏的脸,黑黑突突的眼……
后来,二娃吓得哭闹将这事跟牛雪梦说,牛雪梦听完也吓了身冷汗,想着二娃乖巧绝不会胡言乱造这些事。
牛雪梦不是个拖沓的人,连忙就跑村里交好的几户人家跟他们讲了二娃遭的这件事,想要借人。
听故事的人面面相觑,许是旧时代旧社会陋俗留下的诟病,现在历史齿轮虽不停往前转动,但人往往钟情于最原始、最初衷的标准来发展动向。
建国后各地大力打击封建迷信活动,但牛田镇偏、小,普及落实肯定没有百分百到位,仍是个文化程度不高的村子。所以那时候有点风吹草动,就多往神神鬼鬼那方面想去。
有个较年轻的小伙子安慰两句牛雪梦,拍拍胸口肯定地否认:不用怕,肯定是外边跑来的疯婆子在村里头装神弄鬼。
一大伙人抄上家伙就往村头的大榕树去,结果是什么也没瞧见,只好灰溜溜收了队。
这事儿后,村里的老辈说,他们这大阵仗怕是会惊扰了树神。一群后生是个听人事孝顺的,就往那榕树底下的石碑拱了香火,每天吃饱饭后就拿着香往那去拜一拜,一连持续七日。
古树有灵春风化雨,福泽四方,庇佑安康。见状,村里的老辈这才舒了口气。
但事情却没有过去。
每到黄昏时分,二娃就准看见那个穿着戏服的女人直直站在榕树底下,也没什么动作,就这样盯着她。后来,她不敢出门了,连学堂都没去上。
一天夜里,在外面院子的大黄狗一直在吠,二娃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心里头慌慌的没有一点安全感。她推了推身旁熟睡的大娃和牛雪梦,但她们睡得沉没见醒,她只好连忙躲进被窝里,严严实实将自己整个盖住,隔绝空气,隔绝胡思乱想。
不知过了多久,大黄狗停下了吠叫,一时月黑风高万籁俱寂,这个时辰,大地可能也睡着了。
二娃在被窝里闷得气息不顺畅,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同时小手撑在床板上,想要慢慢坐起来,左手却按到了一把头发,她顿时一脸懊恼把手缩回来,她不小心压到阿姐还是妈妈的头发了!这么想着她连忙朝右手边看去,幸好两人没有醒过来。
可她又纳闷起来,阿姐的头发什么时候变这么长了?明明睡在她右边,但她左手这边都能抓到一大把。
她不再去想乖乖躺下,怕自己刚缓过来的呼吸吵到阿姐就打算换个方向侧躺。
这会儿,外头的大黄狗又吠了起来。
二娃刚转身,就看见个黑黑的后脑勺对着自己,头发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床,快要垂到地上……
-
“二娃命苦……”牛雪梦泪水划过眼角,声音颤抖着说完。
听完大致情况的牛二娘久久端坐,盯着床榻上昏睡不醒的二娃,面上是习惯性的凝寂死板。
“二娘,孩儿她爹命薄早早走了,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娘俩……”牛雪梦看着没什么情绪的牛二娘心里头凉了半边,想都没想‘扑通’一声跪下来哭着哀求道。
这一刻,牛雪梦仿佛只有一双膝盖,在她未知的领域去用她仅拥有可能可以求助的一双膝盖去守护她的孩子,是不迟疑的坚定,是母亲的伟大。
牛二娘看这场面心不自共情起来,连忙扶起牛雪梦坐下,给她倒了杯热水暖暖过分冰冷的手。
等人情绪安稳后,两人来到二娃榻前,她双手齐上按住二娃的手脚然后细细摸索,冰冷得不像话,还低烧不止,眼角微微泛青,“带二娃去找过张大口了吗?”
张大口是百兴村的村医,看儿科和铁打损伤比较在行。
牛雪梦点头,张医生也没法子。
“我去拿点东西,你在这儿等我下。”牛二娘丢下一句出了门。
牛雪梦不敢多问,只好在屋里等待,顺势打量起牛二娘的屋子,桌上堆着几沓书,收拾得整齐干净。
说起来,牛二娘那时可是个有热忱抱负的知青。农村本就是一个广阔天地,也应该有人带着有所作为。所以她响应号召,上山下乡,从城里到农村来,脱下学生装,穿上粗布衣,扎根基层。
后来年岁渐长,她没回去城市,而是回到了本家牛田镇这边安居,也没找伴搭伙过日子,平时为人处世低调沉默得很。
农村是个有时代底色的土地,一个不合群的人短时间会是一张彩色胶片,引人关注。时间长了,就会慢慢褪色成黑白,像从未精彩过,牛二娘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一盏茶过去的时间牛二娘回来了,她拎着一袋东西,摊放在桌上。
三捆黄表钱,三个白馒头,红、白蜡烛各一根,一把香,一把米。
“这是要……?”牛雪梦看见她放下东西就开始在屋子里到处走动,没忍住问道。
“把她送走。”
话落她倒吸一口凉气,简短的一句包含的信息量太戳中人心,看来真的有脏东西缠上了二娃!牛二娘也绝对不是普通人!
只见牛二娘从一个精致的小包里抓了一把东西递给她,让她给二娃拿着,握在手里不要散开。
牛雪梦看着掌心的五颗白色小石头,这是猪耳里的听骨,翻来像鬼脸,覆去像龙头,民间俗称猪惊,被视为压惊、辟邪之物。
这说法在民间颇为流传,她自然也是知晓的。
可昏睡的二娃手怎么能抓得紧,但方法总比困难多,牛雪梦也不是个只会哭啼不思考的人,她抽出头上的发带,将二娃的手绑成拳头状,猪惊骨被牢牢握在手里。
“你等下陪在二娃身边,有什么状况当没看见,千万不要叫出声,会惊到她。”
牛雪梦忙不迭地点头,不敢去深究惊到的是二娃还是谁。
她接着就见牛二娘把门窗关紧,将三个馒头摆在门玄关处,压住几张黄纸钱,纸钱上各有一小撮香灰,被摆弄成三个她看不懂的方方正正的图案。三个馒头都插上了一支香,红蜡烛点燃立在门口,白蜡烛则在床下立着。
后来她问道那三个方正的图案是什么,牛二娘说这是她年轻时遇到的一位高人指点过她的一个法子。传言说法,人死后魂魄归地府,每个人都会在簿上有名,鬼差负责把魂魄带来,但鬼差的工作难度极大,经常遇到有怨念通天不愿入轮回的魂魄,宁可游荡人间变成孤魂野鬼。所以鬼差在去带人前,会先去看生人给死者上的香那落下香灰的痕迹,如果是个弯弯圆圆的形状,就是表示愿意走的,也不用与此周旋,省了不少力气。而终究成为孤魂野鬼的人没有鬼差阴使的开路,是去不了他们该去的地方的,除非有专业的人为之来超度开路。
那位高人就给出一招冒险的‘诡计’——引鬼差再来开一次路。将香灰摆弄成方正的三个图案,和弯弯曲曲相比,表示经历过一些波折,已经改变了想法愿意入轮回,那鬼差自有所感便会悠悠而来。
牛雪梦听这些觉得脑子晕乎,那位高人在她听来就像个不靠谱的神棍,但她不做评价,她只是相信牛二娘。
一顿操作后,牛二娘又点燃了一大把香,在刚走过的四处方位顺时针拜了一圈,然后又逆时针拜了一圈。
牛雪梦看她走位像是大有说法,嘴里还念叨着话:孩子小别缠缠,走吧,你不属于这里,拿些过路钱就走吧,哪来回哪去……
她拜完后,就走到馒头跟前,嘴里依旧念叨着那些话,然后开始往香上撒米、烧纸钱。在烧完一捆后,突然站起来去看了床上的二娃一眼,又蹲回来继续烧剩下的两捆。她动作不慢也不快,但很认真仔细,绝不让一张纸钱反了烧。
“雪梦,叫二娃的全名,一直叫,正常音量就可以。”
牛二娘突然发声拉回牛雪梦有些混沌的思绪,她连忙照做。
“牛寻念、牛寻念……”
一声声呼唤似远似近,二娃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满脸挣扎,仿佛在跟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
第二捆黄表钱烧完,二娃猛然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牛二娘也站了起来,在看到床上的画面后瞳孔紧缩心脏拼命跳动,但还是忍住情绪轻声说道:“走吧,你不属于这里,找害你的人去,走吧走吧……”
二娃瞪圆了眼睛直直看着天花板不说话也不动,一个女人紧紧窝在她身旁躺着,看不见脸,头发长到快铺满床,宽大陈旧的戏袍半盖住二娃。
同时有电流滋过的声音簌簌磨耳,像是那女人发出的。
牛雪梦突然看到这幅景象脑袋‘轰’的一声,下意识尖叫出声又登时想到牛二娘的叮嘱,双手立刻紧捂着口鼻,脚软地退到了牛二娘身旁。
霎时,蜷在床上的女人没了身影,二娃却开始胡乱挣扎起来,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按住一样。牛二娘连忙上前按住她,牛雪梦紧跟其后,一个小孩的力气在此刻异常地大,快要挣脱束缚。
“啪——”
她们循声看去,发现地上的馒头被风吹翻,上头落了很多黑印子,床下的白蜡烛和未烧完的香也随之熄灭。
可门窗关紧着,哪里来的风?
与此同时,二娃再次昏了过去,小小的房子里一时风平浪静。
牛二娘腿一软居然瘫倒在地,牛雪梦已被吓到麻木怔然,腿一软也倒在了床上,这时牛二娘轻颤的声音传来,让她绝望。
“她不肯走……雪梦、她是想二娃死啊……”
牛雪梦奔溃的情绪再也忍不住,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无力颤抖着。
空气静了一霎。
“不、不要慌,等我……”牛二娘站了起来,再次丢下一句出了门。
只是这次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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