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玉宁撑着伞,身影融入门外细密的雨帘,青衫一闪,便再无踪迹。
只留下屋内愈发沉重的湿冷。
竹屿僵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去?
还是不去?
这两个字在他空洞的胸腔里反复撞击,每一次都带来更深沉的钝痛。
三年禁足,师父忘川亲口定下的铁律。
贸然破禁?无异于以卵击石。残害同门师姐的弥天大罪,早已耗尽师门最后一丝怜悯。
忘川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哪怕半分薄面。
无人可求。
无人可救。
他慢慢站起来。在原地停顿了一瞬,仿佛积蓄着某种无形的力量。
忽地,他迈开脚步,径直向门口走去——却与贴在门外、正欲缩头的三师弟撞了个正着。
三师弟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写满了被当场抓包的窘迫:“师……师兄……”
竹屿脸上也掠过一丝极淡的尴尬,快得几乎看不见。
他沉默地看着师弟。
三师弟被他看得更加手足无措,慌忙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师兄,我……我去山下问了几个相熟的跑腿兄弟,都说……都说没听过崔七这个人……”
他声音越说越小,偷眼觑着竹屿的脸色,又期期艾艾地补充,“还……还有那个……刚才那位……好生漂亮的姐姐……是谁啊?”
漂亮姐姐?
竹屿一哂。
你可知那副艳若桃李的皮囊下,藏着何等翻江倒海的心机?
他面上却不显,只顿了顿,嘴角竟扯出一个极其浅淡、甚至带着点温煦意味的弧度:“师弟。”
他声音放得平缓,“你我同门一场,也算有些情分。帮我个忙,成不成?”
三师弟见他态度温和,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师兄你说!”
“去后山,”竹屿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捎个话给师父。就说……徒儿竹屿,有要事禀告,十万火急,求他老人家务必拨冗前来一见。”
“好嘞!包在我身上!”
三师弟不疑有他,只当师兄终于想通要求饶了,脸上露出喜色,答应一声,转身便朝后山方向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竹屿脸上那点虚假的温和,在三师弟身影消失的瞬间,便褪得干干净净。
他自知根底。
良善?早已与他无缘。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才是他的生存之道。
背弃妻子林蘅,手刃同门师姐……这些事,桩桩件件,他都做过了,做得干脆,做得狠绝。
有时他也会自嘲,为何独独对崔七念念不忘?
或许就因为崔七是这浑浊世间难得的一抹亮色——
人干净,心也干净。
像山涧里没被玷污的泉水。
反观自己?出身微尘山这清贵之地,骨子里却浸透了洗不净的黑。
满心满眼,尽是算计与利益,连血液都带着铜臭。
可这次,不一样了。
他竹屿二十余载,为权、为名、为利,活得像一柄只知饮血的凶刃,本能地忽略、甚至碾碎身边人的感受。
他承认自己自私,自私得彻骨。
但这一次,他心甘情愿,要为了一个人,燃尽这身早已污浊不堪的骨血,去寻一个执念,一个答案。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论……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染上多少条人命!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每一息都拉长得令人窒息。
终于,通往院门的山径上,传来了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是忘川来了。
当忘川那苍老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时,他面色倏地惨白。
院门之内,褐色的木板上,赫然贴着一张刺目的白纸。
纸上是淋漓的、尚未完全干涸的鲜红大字,那颜色红得惊心,红得刺眼,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忘川的心尖上:
逆徒竹屿,叛出师门,身不由己。
忘川的目光顺着那淌下的、如同血泪般的墨痕向下移——几具穿着微尘山道童服饰的躯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门内的青石地上。
新鲜温热的血液正从他们身下汩汩涌出,汇聚成细小的溪流,蜿蜒着淌过门槛,一直漫到忘川的布鞋边缘。
那些道童大多面容稚嫩,有些甚至还凝固着生前最后一刻毫无防备的笑意,圆睁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愕与茫然,死不瞑目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
整个囚禁竹屿的院落,此刻死寂得如同坟场,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再无一丝活人的气息。
刚刚气喘吁吁赶回来的三师弟,目睹此景,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修罗地狱般的景象,与他记忆中那个虽然清冷温和的竹屿师兄联系起来……
忘川枯槁的身体猛地一晃,手中沉重的龙头拐杖“咚”地一声重重顿在地上,才勉强支撑住。
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了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不……不肖……”
“找——!”巨大的悲痛化为焚天的怒火。
忘川猛地抬头,白发在风中狂舞,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袖摆猎猎作响。
他气得哆嗦,握着拐杖的手不住地颤抖,他声震山野:“给我把他找出来!天涯海角,生死不论!”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徒弟了!
竹屿知道,这次所谓的“三年”禁足,实则是永久的囚禁与放逐。
一个心术不正、手上沾满同门鲜血的斩妖师,比最凶戾的黄字级妖物更可怕。
他早已是师门之耻,人间之祸啊。
而竹屿,也同样太了解他这个师父。
他深知自己表面清冷克制,骨子里却是何等的薄情寡义,心狠手辣。
所以,他才用这最极端、最惨烈的方式宣告背叛。用昔日同门的鲜血,铺就他叛逃的路……
忘川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努力稳住心神,一步,一步,踏过那些尚有余温的尸骸,踏过黏稠湿滑的血泊,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走进了这座已成炼狱的小院。
院内,那张熟悉的破旧木案上,竹屿那柄从不离身的古朴斩妖剑,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剑身依旧寒光内敛,剑穗垂落。
然而,剑的主人,却已消失无踪。
这柄剑,曾是竹屿的命。
此刻却像一件被遗弃的垃圾,被主人随意地丢在了这里。
这分明是竹屿留给他的最后讯息,一个**裸的、带着无尽决裂意味的邀约:
拿着我的剑,来找我!
来杀我!
“呃——!”
一股再也无法压制的、滚烫腥甜的热流冲上忘川的喉头。
他身形剧烈一晃,眼前阵阵发黑,枯瘦如柴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师父——!”紧随其后赶到的宋寒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老人摇摇欲坠的身体。
忘川靠在弟子怀中,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一大口粘稠的污血狂喷而出。
点点黑血溅落在青石地上,迅速与那些年轻道童尚未冷却的、鲜红的血液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共同绘制出一幅绝望的图景。
“这……烂了根的天……烂了心的地……”忘川气若游丝,浑浊的老眼蒙上了一层绝望的水雾,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泣血,“斩妖司……早就成了附庸权贵的……杀不了……人间的妖……除不尽……人间的恶……养出的……都是……都是噬主的……豺狼啊……”
京城本就是最不干净的地方……
净阳说得对,斩妖不如识妖,从炼狱中爬出来的斩妖师,又何尝不是那只最凶险的妖呢?
“师父……师父!您撑住啊……”宋寒山带着哭腔的呼喊,在忘川的耳中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来自九重云外,飘渺得……再也抓不住一丝实感。无边的黑暗,正迅速吞噬他最后的神智。
——————
崔七猛地从梦中弹坐起来。
颈后那块青鳞纹烫得厉害,像贴了块烧红的烙铁,他下意识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就疼得缩回手,喉间低骂一声:“妈的。”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云梦泽的晨雾顺着窗缝钻进来,带着水气。
他低头瞅着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梦里的触感——栀子在他怀里,朝他伸手,喊他的名字……
“找着你,一定找着你。”崔七攥紧拳,指节发白。
昨日应下牧南箫时,心里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跟着这懒散货混,总能往北蛮去,总有一天能撞见栀子的踪迹。
他拜了牧南箫为师,也算有了个伴。
实际上,二人年纪相仿,牧南箫又贪睡爱玩,平常没很认真教他,好在崔七自己乐意学,这么些时候下来,武功也有了点长进。
“喂,你娘的能不能别睡了?”
窗棂被人用指尖敲了敲,牧南箫的声音懒懒散散地飘进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睡了一上午,比我还能赖床,也算有点本事。”
崔七一骨碌爬起来,鞋都没穿稳就扑到窗边,眼里一亮:“出任务?这次去哪儿?”
他想起前两次的事,后槽牙就有点痒。
上次牧南箫说带他历练,他连夜翻出八款易容粉,从仿老人斑到遮疤痕的,摆了满满一桌子,结果被拉去山下菜场抓黑贩子。
那贩子揣着把锈菜刀,没等他动手就瘫了,害得他白捏了半天拳头。
还有次更气人。
牧南箫勾着他肩膀,神秘兮兮说“干票大的”,崔七拍着胸脯应“杀人越货还是劫富济贫,小爷都接”,结果被拽去青楼,看着牧南箫搂着姑娘喝了半宿酒,他坐旁边啃了一碟花生,愣是没明白“大的”在哪儿。
“这次真没骗你。”牧南箫倚在廊柱上,手里转着个空酒葫芦,阳光透过他的发梢,在青石板上投下碎影。
“净阳大师的令,去趟十四楼。”
崔七挑眉,刚要追问,就见牧南箫直起身:“你知道十四楼?”
他老实摇头。
“白流白管事呢?”牧南箫又问。
崔七还是摇头,这次连肩膀都晃了晃,带着点看热闹的痞气。
牧南箫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把葫芦往腰间一塞,手在他后脑勺拍了下:“行,跟你废话真是白费力气。走了。”
崔七嘿嘿笑两声,趿拉着鞋跟上。
他知道这次是真的,牧南箫虽懒,却从不在净阳的令上开玩笑。
两人登上云梦泽特有的乌篷船,船身窄窄的,竹篙一点,就悠悠滑进了水道。
晨雾还没散,两岸的芦苇只露个顶,像浮在水上的绿云。
崔七蹲在船头,看着船尾搅起的涟漪,忽然碰了碰牧南箫的胳膊:“十四楼在哪儿?”
“梁子湖。”牧南箫斜靠在船舷上,嘴里叼着根芦苇,“汉江平原上,一打听都知道,显眼得很。”
崔七“哦”了一声,注意又落回颈后。
青鳞纹的烫意慢慢消了,却留下点痒,像有什么东西在皮下钻。
他摸了摸,心里忽然有点慌——这趟去梁子湖,会不会撞见月惑?
会不会……离栀子更近点?
船慢悠悠地晃,阳光把雾晒薄了,远处的水鸟扑棱棱飞起,惊碎了满湖的金光。
崔七看着牧南箫叼着芦苇打盹的样子,觉得这趟不管是啥任务,能走,总不算坏。
这一章有点煽情了[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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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长生签·月惑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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