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竹屿都埋首在苏挽月的符纸术里。
这功夫于他不算太难——毕竟斩妖司的底子在,画符念咒本是同源。
但要在短短几日里,理清苏挽月钻研二十多年的门道,终究要费些气力。
帐内的油灯忽明忽暗,照着他手里的黄纸,符笔蘸着朱砂,在纸上走得极慢。
太守的书信又来了两回,字里行间都是急意。
竹屿放下符笔,左手虚虚拢在胸前,右手捏了个简单的诀。片刻后,掌心浮起一小团白光,像揉碎的月色。
他凝神一吹,那光便丝丝缕缕渗进符纸里,红痕顿时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
这是他新琢磨的法子。
北蛮的书少,能找到的残卷不过三五页,全靠自己凭着修为硬悟。
好在没出岔子,虽不纯熟,总能用。
他拎起符纸的一角,等朱砂干透。
前几日去结界那边瞧过,幽州的裂口果然比预想的大,他临时放了张镇符,估摸着今晚该换了。
帐外的雪停了,月芽儿挂在毡帐顶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夜里走最是稳妥。
刚转身要迈脚,肩头撞上一团带着寒气的影子。
竹屿“嘶”地吸了口冷气,手里的符纸差点脱手,抬头一看——是崔七。
崔七?
他怎么来了?还是主动找过来的?
竹屿盯着眼前的人,喉结滚了滚,一时竟说不出话。
崔七长得很快,只是三个月,就高了半个头,穿件深色的皮袄,领口敞着,露出半截锁骨。
沉默像帐外的寒气,一点点漫进来。
竹屿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发紧:“找我……有事?”
崔七没应声,眼瞳在昏光里泛着暗红,直勾勾盯着他:“你今天怎么没来?”
竹屿一愣:“我在画符,这就要去结界那边了……”
“画了一整天?”崔七追问。
“嗯。”竹屿应着,心里犯嘀咕。
往常崔七见了他,要么扭头就走,要么冷嘲热讽,今儿这模样,怪得很。
“你……来这儿做什么?”他忍不住又问。
崔七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我给你找了个好玩的。”
竹屿心里咯噔一下,警铃直响:“什么?”
崔七把手指咬在嘴里,吹了声口哨,调子又短又促,像唤狗似的。
帐外很快走进来个人,脚步怯生生的。
竹屿抬眼一看,浑身的血像瞬间冻住了。
是个北疆姑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布裙,头发编成粗粗的辫子。
眉眼寻常,肤色是北地人常见的微褐,只有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浅褐色的,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月牙儿,像极了碧纨。
“萧太后今天赏我的。”崔七的声音平平,“我瞧着没趣,送你了。你打算……怎么待她?”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
他盯着那姑娘的眼睛,手里的符纸“哗啦”一声飘落在地。
竹屿的脸色一点点发白,眼神沉得像深潭。
崔七这是故意的。
“你……”他刚要开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姑娘还站在原地,眼里满是茫然,显然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手里的利器。
竹屿猛地回过神,伸手拉住那姑娘的手腕——她的手很凉。他抬头看向崔七,眉峰拧成个疙瘩:“她叫什么?”
姑娘怯生生地看了崔七一眼,见他没说话,才小声答:“娜仁。”
“娜仁。”竹屿重复了一遍,声音放得极柔,“是太阳的意思,对吗?”
娜仁愣了愣,随即点点头,眼里露出点笑意:“嗯!阿爹说,我是他的小太阳。”
“真好。”竹屿弯了弯眼睛,眼底却泛着涩,“我叫竹屿。今天是头回见,往后……你跟着我,好不好?”
娜仁犹豫了一下,看看竹屿温和的眉眼,又瞅瞅旁边脸色阴沉的崔七,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竹屿松了口气。
他知道崔七恨他,怎么折腾他都认,可不能把无辜的人卷进来。
娜仁就是娜仁,不是碧纨,谁也不能拿她当影子。
帐内的油灯晃了晃,把崔七的影子投在毡壁上,忽明忽暗。
他忽然上前一步,胳膊一伸,硬生生隔开竹屿和娜仁。
竹屿一惊,皱眉道:“你做什么?”
崔七没看他,半边脸浸在灯影里。
他不瞧娜仁,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竹屿这才发觉,崔七蹿得真快,头顶快齐到自己眉骨了,少年人的骨架子抽开了,肩膀也宽了些,站在那儿,竟有了几分压人的气势。
崔七像是在咬着牙忍什么,半晌,才扭过头,朝娜仁吐出两个字:“回去。”
那语气里的戾气太吓人,娜仁“啊”了一声,吓得往后缩了缩,眼里瞬间蒙上水汽。
她看看崔七铁青的脸,又看看竹屿皱着的眉,脚步踉跄地转身就跑,很快没了踪影。
竹屿望着娜仁跑走的背影,又转回头看崔七,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实在不明白,崔七到底想做什么。
毡帐内死寂。
竹屿的目光从空荡荡的帐门收回,落在崔七身上。
少年人绷紧的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那深色皮袄下透出的不再是少年单薄的轮廓。
“你……”竹屿刚吐出一个字,手腕猛地一紧,大力袭来,将他狠狠往里拽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竹屿惊讶。
崔七看着他,油灯的光恰好落在他眼底。
“我想做什么?”他嗤笑一声,步子往前迈了半尺,“竹大人不是最清楚,恨不能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替碧纨讨个公道。”
话是狠的,可眼神却在竹屿脸上乱撞,从他紧抿的唇,到他额角微蹙的眉。
——凭什么对那个叫娜仁的姑娘笑?凭什么温温柔柔地叫她名字?凭什么拉她手腕?
这些话在崔七喉咙里滚了百遍,偏生吐出来全成了刺:“怎么,舍不得了?那姑娘眼睛像碧纨,你就把她当替身疼?竹屿,你还真是……”
“崔七!”竹屿打断他,“娜仁就是娜仁,跟碧纨没关系。你别浑。”
崔七咬牙,“我浑也比你强!你对着她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碧纨?怎么不想想……”
怎么不想想我?
他以为竹屿来了,会跟他吵,会跟他闹,会像从前那样,皱着眉说“别闹”。
可竹屿没有。
他就那么受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直到刚才,对着那个陌生姑娘,他眼里的冰才化了。
“我告诉你,竹屿,”崔七伸手用力一拽,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我不需要你假好心。你对谁好都成,别对着我笑,别……”
认为我很没用。
这句话没说完,崔七松开他的手腕,转身往帐深处走。
竹屿站在原地,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结界的符……”竹屿想说该走了,话没出口,崔七转了身。
这一次,崔七的眼里没有恨,只有团乱火。
他几步冲过来,不等竹屿反应,伸手就攥住了他的衣襟,用力一扯——
竹屿赶紧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毡堆上,还没站稳,崔七已经扑了上来。
“你跑什么?”他喘着气,“刚才对那姑娘笑的时候,不是挺能耐?”
竹屿的心跳得像擂鼓,“崔七,你干吗!”
崔七低下头,嘴唇撞在竹屿唇上。
“唔……”
崔七的吻渐渐变了调,从狠厉变得急切,蛮横地闯进来。
竹屿忍不住闷哼一声,挣扎得更厉害了。
“崔七!别这样……”
“别哪样?”崔七抬起头,眼底的红更深了,嘴唇亮晶晶的,沾着两人的唾液。
竹屿的呼吸很乱,胸口剧烈起伏,眼里是惊,是乱,还有些说不清的东西,明明灭灭。
“崔七,停手。”他的声音发哑,“我们不能这样……”
“不能哪样?”崔七反手握紧他的手,“不能像现在这样?还是不能……承认你也……”
竹屿想捂住他的嘴,可崔七不愿,他紧紧抱着竹屿。
崔七盯着竹屿被扯开的领口。
——凭什么对着我就只会皱眉头?凭什么我在这里熬得肝肠寸断,你却能安安稳稳画你的符?
恨他,又想他想得发疯。
想撕了他,又想把他揉进骨血里。
崔七把脸埋在竹屿颈窝,不敢让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
他忽然怕了。
怕自己这阵疯劲过了,竹屿又变回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怕自己松了手,连这点扭曲的亲近都没了;
更怕……怕自己真的像碧纨说的那样,慢慢不恨了,那碧纨的命,算什么?
他怎么对得起栀子?
竹屿浑身紧绷。
他闭上眼,一股难言的痛楚,在心底蔓延。
他知道这样不对,对不起碧纨,也对不起自己,可身体却诚实地记着这份亲近——三个月不见,原来自己也这般想念。
“你就是没法承认么……承认你也……”
“我说什么,你会信?”
崔七抬头,“竹屿,你少装好人。”
“我不是好人。”竹屿看着他,眼底的沉郁里浮出点别的,“但我对你,从来没装过。你说的假好心,我真的不明白。”
崔七的呼吸猛地乱了。
他发恨的掐着竹屿的脖子,妄图从他嘴巴里听到自己想听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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