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七被他吼得一激灵,连忙上手帮忙。
两人七手八脚褪去竹屿的湿衣,露出他清瘦的上身。
那道乌黑的印已经爬到了肩胛骨。
“是月惑的阴气入了心脉。”孟子钰皱着眉。
“我有!”崔七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片晒干的狼心,“老萨满说,这东西最能驱寒。”
孟子钰嫌弃地瞥了眼:“这玩意儿能行吗?”
“试试就知道!”崔七抢过药罐,往里面倒水。
他蹲在炭盆前生火,火折子擦了半天也没点着,急得额头冒汗,眼泪差点掉下来。
孟子钰看不下去,接过火折子点了火:“先煎着吧,我去叫军医。”
崔七没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药罐。
水汽“咕嘟咕嘟”地冒出来,他时不时掀开盖子看看。
药煎好时,军医正好来了。
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北疆汉子,翻看了竹屿的眼皮,又摸了摸他的脉:“阴气太重,心脉受损…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崔七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崔七!”孟子钰连忙拉开他,“让军医先用药!”
军医被吓得够呛,慌忙拿出银针,在竹屿的穴位上扎了几针。
乌黑的指印淡了些,可竹屿依旧没醒。
“能成。”军医说,“过了今夜,看能不能醒。若可以,命就救回来了。”
“几成把握?”崔七紧张地问。
“五成。”军医说,“药煎好了。”
崔七端过药碗,吹凉了,用勺子一点点往他嘴里喂。
药汁太苦,竹屿下意识地抿紧嘴,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来,打湿了毡垫。
崔七急了,放下碗,含了口药,低头就往竹屿嘴里渡。
竹屿的唇冰凉柔软,崔七的脑子“嗡”地一声,他愣了愣,才想起要逼他咽药,舌尖轻轻撬开他的牙关,将药汁一点点渡进去。
药渡完了,他却没立刻离开,鼻尖蹭着竹屿的鼻尖,呼吸交缠在一起。
竹屿的睫毛颤了颤,崔七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轻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才慌忙抬起头。
军医和孟子钰早就识趣地退了出去,帐里只剩他们两人。
崔七坐在床边,握住竹屿的手,他的手冰凉,崔七便用自己的双手捂着,一点点往里面哈气。
“活该…”崔七骂道,“…让你多管闲事,让你查,让你逞能,活该,自找的,活该!活该!”
竹屿没醒,只是在梦里蹙了蹙眉。
可崔七却像得了天大的恩赐,连忙擦干眼泪。
把他的手放回被窝里,又掖了掖被角,守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过了会儿,崔七起身添了些炭,又回到床边,见竹屿的嘴唇有些干,便倒了杯温水,用棉签沾着一点点往他嘴里抹。
炭盆里的火重新燃起来,帐内渐渐暖和。
“想什么呢!”崔七拍了下自己的脸,“他就是个杀碧纨的凶手,你可怜他干什么?”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盯着竹屿的脸看。
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鼻梁挺直,嘴唇很薄,有一道浅疤。
帐外传来脚步声,是孟子钰派来送早饭的兵卒。
托盘里放着两碗热粥,还有一碟腌菜。
崔七挥挥手让兵卒退下,端起一碗粥,用勺子搅了搅,吹凉了,凑到竹屿嘴边。
粥汁刚碰到唇瓣,竹屿就下意识地抿紧了嘴。
崔七没辙,只好把粥放在一边,自己端起另一碗呼噜呼噜喝起来。
日头爬到毡帐顶上时,竹屿才缓缓睁开眼。
竹屿的目光上移,落在崔七脸上。
少年趴在床边睡着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嘴角还撇着,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他这是……守了一夜?
崔七动了动,像是要醒,竹屿连忙闭上眼,假装还没醒。
“唔……”崔七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竹屿依旧闭着眼,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他转身,刚要叫人来热粥,手腕突然被轻轻攥住。
崔七猛地回头,撞进竹屿睁开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依旧清冷,却比平时多了点水汽:“你……你醒了?”
竹屿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崔七被他看得不自在。
竹屿的目光移到那碗粥上,声音有些沙哑:“凉了。”
这是昨晚崔七留着的。
“凉了怎么了?”崔七嘴硬,身体却很诚实地站起来,“我去叫人给你拿新的,你等着。”
他刚要走,竹屿突然开口:“不用。”
崔七愣在原地。
竹屿慢慢坐起身,后背的伤牵扯得他皱了皱眉。
他靠在毡垫上:“药呢?”
“在那儿!”崔七指了指炭盆边的药碗,“我刚热过的,你……”
话没说完,竹屿已经伸手去够药碗。他的动作还有些虚,崔七连忙抢过碗,吹了吹:“我喂你吧。”
说完又觉得不妥,脸一红,补充道:“我是怕你手没力气,把药洒了。”
竹屿没戳破他,微微仰头,任由他把药汁喂进嘴里。
崔七看得咋舌:“你不觉得苦?”
竹屿淡淡道:“习惯了。”
斩妖司的日子,比这苦的药多了去了。
竹屿眼角的线条柔和了些。
他看着崔七泛红的耳根,低声道:“多谢。”
崔七一愣,回头看他,眼里满是惊讶。
“什……什么?”
竹屿迎上他的目光,依旧是清冷的样子。
“我说,谢谢你。”
————————
毡帐里的银炭燃得正旺,把空气烘得暖融融的。
竹屿靠在铺着狼皮的软垫上,手里捏着一卷符术残卷,目光却有些虚浮——军医刚走没多久,反复叮嘱他心脉里的阴气虽已被药石逼散,却需静养半月,万不可再动灵力,否则恐有后患。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
娜仁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
“竹哥哥!”
“竹哥哥!”
娜仁提着个沉甸甸的食盒,一进门就嚷嚷:“我给你带了热汤!”
她把食盒往矮桌上一放,手脚麻利地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羊肉汤香味立刻弥漫开来。
竹屿放下书卷,刚要开口道谢,就见娜仁突然红了脸,双手攥着衣角,脚尖在地上碾着毡毛,扭捏了半天,抬起头:“竹哥哥,我跟萧太后说了!”
竹屿舀汤的手顿了顿:“说什么了?”
“我说我想嫁给你!”娜仁的声音像敲小锣,说完又怕他不信,赶紧补充,“太后听了还笑呢,说要见见你,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我这么上心!”
“哐当”一声脆响,从角落传来。
竹屿抬眼望去,只见崔七正蹲在地上擦他那柄匕首。
“她想见我?”竹屿收回目光。
“是啊是啊!”娜仁没察觉崔七的异样,只顾着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太后说,能让我这么惦记的人,定是个有本事的,非要亲自瞧瞧不可呢!”
崔七嗤笑一声,把弯刀“唰”地插进鞘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嘴角撇出一抹嘲讽:“有本事?我看是糊弄人的本事厉害。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就敢惦记不该惦记的人,不怕再被精魅勾了魂去?”
娜仁本来有点害怕,看竹屿在自己身边,就不服气地瞪他:“崔大人你怎么说话呢!竹哥哥才不是那种人!”
“我是不是哪种人,不劳崔公子费心。”竹屿没看崔七,只对娜仁道,“太后既召见,我去便是。汤先放着吧,我待会儿再喝。”
崔七的脸“唰”地沉了下去,转身就往外走。
毡帘晃了晃,带进来一股寒气。
娜仁吐了吐舌头,小声对竹屿说:“崔大人就是这样……”
“无妨。”竹屿打断她,端起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羊肉汤,轻轻吹了吹,“我知道他不是恶意。”
“所以……竹哥哥……”娜仁红着脸,“太后说要给我们赐婚,你……”
竹屿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娜仁,你年纪尚轻,一时冲动之言,当不得真。此等婚姻大事,关乎一生,岂能儿戏?萧太后我自然会去见,当面解释清楚。况且……”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向少女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我确有要务在身,生死尚难预料,莫要再提了。”
娜仁垮下脸。
三日后。
竹屿强撑着病体,脸色依旧苍白,他依照指引,在距离主位丈余处停下,微微躬身行礼:“草□□屿,见过太后。”
萧绰端坐于铺着斑斓虎皮的主位之上。
她今日并未着戎装,而是一身墨绿底绣金凤的常服,发髻高挽,饰以赤金凤钗与东珠,妆容精致华贵。
“竹先生不必多礼。”萧绰开口,“身子可好些了?那夜多亏先生出手,才免了榷场一场大乱。本宫心甚感念。”
她微微颔首。
“太后言重。些许微劳,不敢居功。”竹屿垂眸,“草民已无大碍,劳太后挂心。”
“无碍便好。”萧绰顿了顿,又说,“哀家还听闻,先生不仅武艺不凡,更有一手精妙的镇邪符术?昔日,更是斩妖司中翘楚,前夜那作乱的‘精魅’,先生似乎颇有应对之法。”
试探来了。
他抬起眼,“太后谬赞。草民不过曾偶得几页残缺符箓古籍,胡乱揣摩过些乡野把戏,略懂皮毛,用以自保尚嫌不足,岂敢称‘精妙’?至于斩妖司……”他微微摇头,语气诚恳中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实不相瞒,草民当年不过是司内一名打杂跑腿的小吏,做些抄录文书、搬运器物之类的粗活,司内高深莫测的‘精魅’之说,实在离草民太过遥远,所知甚少,亦不敢妄言。”
萧绰目光在竹屿脸上逡巡片刻。
青年神色坦然,眼神清澈。
“原来如此。”她轻轻颔首,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不过,先生人品才貌,皆是上乘。娜仁那丫头,心思单纯,一片赤诚,今日一早便跪在哀家面前,哭得像个泪人儿,言说此生非先生不嫁。”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一丝长辈般的慈和,“哀家瞧着,你们二人,倒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先生有功,娜仁亦是我契丹明珠,哀家今日便做主,为你们二人赐婚,如何?也好让先生安心留在北疆,共享富贵太平。”
“赐婚”二字如同惊雷。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崔七,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他正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盏刚奉上的热奶茶。
萧绰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托着茶盏的手指猛地一颤,精致的瓷盏从托盘上滑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转向了声音来源处。
崔七脸色僵硬,立刻单膝跪地请罪:“侄子失手,惊扰姑母,请太后责罚!”
萧绰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地上的狼藉,轻描淡写地道:“毛手毛脚。收拾了,下去吧。”
“是!”
竹屿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垂眸的姿态,仿佛那场小小的风波与他无关。
直到萧绰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他才平静地开口:“太后恩典,草民铭感五内。然,草民家中早有婚约在身,实不敢背信弃义,另娶他人。”
萧绰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哦?哪家的姑娘?竟能让先生如此挂心?”
“家中小妹,自幼便定下婚约。”竹屿说,“况且,北疆结界尚未稳固,隐患未除,草民身负要务,心系此间安危,实无暇亦无心顾及儿女私情。”
“先生此言差矣。”萧绰的声音沉了下来,“区区结界,若有先生这般通晓符术的人才留下相助哀家,何愁不能稳固?北疆安稳,指日可待。先生所谓的‘要务’,难道比哀家的诚意、比娜仁的心意、比这北疆万千生灵的福祉,更为紧要?”
竹屿心中疑窦更深。
符纸失窃的时机太过巧合,萧太后对“月惑”来历的试探,此刻又对他本人表现出的异常执着……这一切都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他面上不动声色:“太后厚爱,草民惶恐。然前约如山,不敢有违。且师门严命在身,关乎重大,实不敢因私废公。草民斗胆,恳请太后收回成命。待此间事了,草民定当竭尽全力,为北疆略尽绵薄。”
萧绰的目光沉沉地压在竹屿低垂的头顶。
良久,她轻笑一声。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先生既有苦衷,哀家也不便强人所难。”她挥了挥手,“先生且安心养伤。退下吧。”
“谢太后体恤。草民告退。”竹屿再次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随即缓缓后退几步,才转身——
七年间,七七对碧纨的感情早已淡薄。那场旧案里,他真正在意的不过妹妹安危与青鳞纹之谜。
他迅速放下追究竹屿误杀碧纨一事,缘由有三:逝者不可追,执念徒劳;阔别七年,碧纨在他生活中的分量渐轻;加之本就对竹屿心怀好感。权衡之下,他选择释怀,既原谅竹屿,也与过往和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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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长生签·一霎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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