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七最终被带回了王庭。
“他…他去哪儿?”迭剌的声音带着哭腔。
崔七望着竹屿消失的方向,风雪迷眼,黑暗深沉。
迭剌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那个竹屿,他不对劲,他刚才跟祖母说的话…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是不是派来的细作?他是不是要害父皇?要害我们?”
崔七该如何回答?
连他自己,此刻也无法看清。
崔七无法回答。
他该站在哪一边?
……
雪粒打在赤那脸上,刺得他眼睫发颤,一身戎装被风掀得猎猎作响,却在崖沟边猛地顿住脚步。
他俯身朝下望,雪林漫成一片茫白,不过片刻工夫,掩去了所有踪迹。
几个宫卫骑兵策马下去探查,赤那立在崖上候着。
末了,骑兵翻身下马,拱手道:"将军,未见小贼踪影。"
赤那望着那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原,沉声道:"罢了,收兵。"
……
白雪没膝,两人一马在雪地里艰难挪动。
竹屿脸颊冻得泛着青白,意识一阵阵发沉,只隐约觉出有人扶着自己,脑袋一歪,便栽进那人怀里。
"崔......"他含混地唤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寻到了处避风的凹地,那人将他放下,抬手拍了拍他的脸。
竹屿混沌地睁开眼,脸上的刮伤渗着血,连唇角那道旧疤也被挣裂,几珠血滴凝在唇线,晕出抹刺目的红。
勉强适应了雪地里的白光,他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我怎么不在王庭?这人是谁?
竹屿眨了眨眼,笃定自己未见过。
那人用拇指蹭了蹭他唇角的血珠,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像是要给他上药。
竹屿张了张嘴,声音嘶哑:"不用了......我......"
他说着,伸出冻得发僵的手,想推开那人。
谁知对方斜睨他一眼,嘴角撇出点讥诮,拧开瓶塞就往自己嘴里灌。
"不是给你的。"浑厚的声音带着点不耐。
竹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一时哑然。他撑着雪地支起上半身:"你是......六殿下的人?"
再糊涂,此刻也该明白了。
"梁世荣,殿下麾下副将。"梁世荣点点头,敛了笑意,"奉命来救你。"
竹屿咽了口冰凉的唾沫,虚虚颔首:"臣......谢过殿下。"
梁世荣忽然皱起眉,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竹屿正不解,就见他摇了摇头,压着声音道:"有人在找我们,别出声。"
竹屿瞬间警觉起来。
远处隐约有声音传来,不是马蹄踏雪,也不是鸟鸣,倒像是......
"是狼。"竹屿心头一紧,恢复了些力气,从雪地里爬起来,朝声音来处望去。
果然是一群雪狼,通体白毛几乎与雪地相融。
梁世荣的马受了惊,蹄子乱蹬,溅起一片雪沫。
"快跑!"竹屿猛地捂住梁世荣的嘴,把他往雪窝深处一搡!
"唔——"梁世荣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头狼已然扑了过来,其余几头在四周低伏着,虎视眈眈。
竹屿把梁世荣推出攻击圈,才后知后觉地摸向腰间——空的,竟没带武器。
他心头发慌,随手抓起块冻硬的石头,砸向头狼。
正好砸中狼眼。
竹屿趁机运起轻功,趁着狼群骚动,踉跄着冲出包围圈。
梁世荣在一旁早有准备,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拽着他跃上马鞍,策马就往外冲。
雪林里风啸如吼,竹屿冻得浑身打颤,好不容易挨到孟子钰的毡帐,早已累得喘不上气,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梁世荣扶他下马,眼神古怪地上下打量他:"竹大人,先前也没见你这么弱不禁风。"
竹屿知道这位副将性子直率,便勉强笑了笑:"往日是不弱,今日是受了寒。"
梁世荣"嗯"了声,朝帐内努努嘴:"进去吧,殿下等你好一阵子了。"
果然如他所说,孟子钰正在帐里踱着步子,眉峰拧得紧紧的——这位六殿下终究年轻,藏不住焦灼。
见竹屿进来,他眼睛一亮,快步迎上来:"竹屿!"
竹屿哪还有力气应答,勉强屈了屈膝:"微臣......拜谢殿下......"
孟子钰虚扶一把,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是我们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还有,幽州太守急得不行,这几日往你那儿送了好几封信。"
竹屿一愣,微微抬头:"信?什么时候的事?"
孟子钰压着声音:"就这几天,你没收到?"
竹屿怔了怔,迟疑着摇头。
"嗯。"孟子钰面色沉了沉,"都被劫了。我已和太守说好,往后他的信,都先送我这儿。"
竹屿闻言,浑身猛地一僵。
察觉到他指尖的肌肉绷紧,孟子钰眉峰皱得更紧:看来这信里,果然藏着事。
竹屿勉强稳住心神,在椅子上坐下:"殿下!那群劫信的人......"
孟子钰早料到他会问,笑了笑:"不过是些不成气候的草寇,你不必挂心。"
"那那些信......"
"在我这儿,要看看吗?"孟子钰挑了挑眉。
竹屿望着他的眼睛,眼底骤然一冷。
他沉默片刻,淡声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他只觉一切都糟透了。
他当初怎么就没细想——孟子钰是皇子,一个与他素无深交的皇子,凭什么舍命来救他?又凭什么"好心"替他解决那些草寇?幽州太守究竟是和他更亲,还是和这位皇子更近?
"殿下,事到如今,不必再瞒臣了。"竹屿闭了闭眼。
孟子钰没答,只噙着笑。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慢悠悠开口,"竹屿,你先前是'微尘山'的人......总该知道云梦十四楼吧。"
竹屿猛地抬眼:"殿下?!"
"别装糊涂。"孟子钰的声音冷了几分,"你这趟来北疆,说要修补幽州结界,对吗?你说的,一切为了幽州百姓,为了大睿子民。"
竹屿咬着牙,他几乎能肯定,孟子钰已经知道他是来寻崔七的了。
"你知道崔七来北疆做什么吗?太守跟我说,结界的符纸被偷了,如今那裂缝不仅没补好,反倒更吓人了。"
"竹屿,你这心思,到底有没有半分放在结界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竹屿,"你说,有没有?"
"有......有!"竹屿的声音抖得厉害,"臣尽力了!"
孟子钰嗤笑一声:"你若真尽力,结界的漏洞怎么会越来越大?"
他步步紧逼:"你是为了崔七来的,对不对?你是为了找他,才不管结界死活,对不对?崔七已叛出大睿,云梦十四楼也将会与我朝决裂,你这时候横插一脚,安的什么心?"
"不......我不是叛国!"竹屿急切地反驳,"结界的事,我真的在努力!你......你让他们来问我!我不是......"
他语无伦次,一心想辩解。连他自己都纳闷,为何一触及崔七的事,他就变得这样慌乱,仿佛生怕崔七因自己蒙了污名。
"好啊,你跟他们说!"孟子钰冷笑,"你能说什么?你有什么可辩解的?"
竹屿用力摇头,攥着衣袖:"不是这样的......"
他一向伶牙俐齿,可面对崔七的事,偏偏百口莫辩。
"云梦的孔晟先生就在这儿,你有什么话,不妨跟他说?"孟子钰打断他。
竹屿猛地一怔——孟子钰竟厌他至此。
孔晟果然就在帐内,被人带出来时,脸上还留着鞭痕,衣衫也沾着污渍,瞧着过得极差。
他抬眼看清竹屿,猛地低下头,露出乱糟糟的发顶。
竹屿盯着他发颤的肩,喉结滚了滚:"是你......"
孔晟被两个侍卫架着胳膊,踉跄着站在竹屿面前。
听见竹屿那句“是你”,他身子一颤,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竹……竹大人……不是的……”
竹屿跌坐在椅子上。
……
“不是?”竹屿的声音很轻,“那殿下怎么知道我来北疆是为了什么?怎么知道结界缝隙的事?”
孔晟的脸唰地白了,挣开侍卫的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砸在毡毯上。
“是我没用,是我对不住大人!”他磕头如捣蒜,“可我也是没法子,他们抓了我妻儿,说我若不招,就……就……”
竹屿愣了愣。
“他们?”他追问,“是萧绰的人?还是……”
“是赤那。”孔晟抬起头,“那日我去给太守送结界图谱,刚出城门就被他的人堵了。
他们把我拖进黑牢,鞭子抽,冰水浇,我咬着牙没说……可……我也是个爹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
竹屿沉默了。他想起自己没能护住的娜仁,想起崔七那张脸……
“所以你就把什么都招了?招了我来北疆的真正目的,招了崔七和云梦的关系,招了结界符纸的存放地?”
亏他之前还信任孔晟……
孔晟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说全……我说您来修结界是真,找崔七是顺带;我说崔七虽是云梦的人,却早和楼里断了联系;符纸的事,我只说了大概位置……大人,我知道错了,可我实在……实在没办法啊。您信我,我真没想害您!”
竹屿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恨吗?
自然是有的。
若不是孔晟泄了底,他或许不会被萧绰抓得那么快,娜仁也未必会被打得晕厥。可气过之后,更多的是一种无力。
“你妻儿现在在哪?”竹屿问。
“被赤那的人看着,说是只要我听话,就……就暂时保他们平安。”孔晟声音发颤,“大人,求您看在往日微尘山的情分上,救救他们!我给您磕头了!”
他说着又要往下磕,被竹屿一把拦住。
“我若救得了,自然会救。”竹屿扶他起来,“你说,赤那为何这么在意云梦十四楼?”
孔晟踉跄着站好,抹了把脸,定了定神才说:“赤那是契丹的鹰犬,最恨咱们大睿的暗桩。云梦十四楼在北疆经营多年,眼线遍布各部,他早就想拔了这根刺。”
“那萧绰呢?”竹屿追问。
“萧绰更狠。”孔晟压低声音,“她不止想要云梦的据点,还想借着崔七,逼云梦十四楼为她所用。她说,若云梦肯帮低头,她就还将崔七当作亲侄子,还能给楼里好处……”
“崔七没答应?”
“崔七那性子您还不知道?”孔晟苦笑,“他宁死都不会叛。”
“那……那封信呢?”竹屿想起孟子钰说的被劫的信,“太守给我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孔晟眼神闪烁了一下,支支吾吾道:“信里……信里说,你的符纸有关的事……”
竹屿怔住了。
“殿下都知道了?”
竹屿看向踱步的六殿下。
孟子钰停下脚步,脸上没什么表情:“知道了又如何?竹屿,你该明白,这不是你一个人能扛的事。”
毡帐里又是一阵死寂。竹屿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眼前阵阵发黑。
崔七啊崔七,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这些,你让我……让我怎么对得起你?
“大人,您别这样……”孔晟看着他发白的脸。
竹屿闭上眼,摆了摆手。
孔晟还想说什么,却被孟子钰的侍卫架了出去。毡帐里只剩下他和孟子钰。
孟子钰走到他面前,递过一杯热茶:“喝口暖暖身子。”
竹屿没接,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殿下救我,不是为了大睿,是为了幽燕的兵权,对吗?”
孟子钰也不瞒他,坦然点头:“是。但救你也是真的。竹屿,你是个人才,死在契丹太可惜了。”
竹屿看着他年轻的脸,觉得可笑。
“殿下若要权,就自己寻吧。”竹屿撑着椅子站起来,“臣累了,想歇歇。”
孟子钰皱眉:“竹屿!”
“臣不敢。”竹屿微微弯腰,“只是臣这条命,是崔七用命换来的,如今他还在萧绰手里,臣没心思想别的。臣要救他。”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救他……”孟子钰咬牙,“救他就是叛!”
可竹屿没回头。
六殿下很聪明,他必然知道崔七的纯善心思,欲杀他,只是为了握权邀功。
可自苏挽月一事后,他竹屿,还有几分争权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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