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竹屿靠着墙根坐,手腕上的铁链拖在地上,稍一动弹便发出沉闷的哗啦声。
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个人影进来。
前头的是刑部尚书倪舟,手里捧着卷宗。后头跟着的是段思邪,换了身湖蓝色的便服,瞧着比在苏州时沉稳了。
“竹屿。”倪舟把卷宗往桌上一放,“你在北疆修补结界,毁掉了镇妖符,可有此事?”
竹屿抬眼:“倪大人,结界异动,非人力可阻。至于镇妖符,皆用本命灵力催动,不是毁掉的,是被偷的。”
“凭据?”倪舟翻开卷宗,“这里写得清楚,萧太后曾于帐中召见你多次,谈了些什么,你敢说与通敌无关?”
“谈的是如何守住幽燕百姓,”竹屿笑了笑,“大人若不信,可去问那些在结界外守城的士兵,罪臣不敢一句谎言。”
倪舟眉头皱得更紧。
他审案向来只认卷宗与证词,不看什么“情理”。旁边的段思邪一直没说话。
审了一个时辰,倪舟问得细,从竹屿幼时在微尘山的功课,到他此次去北疆的路线,连路上歇了几处驿站都没放过。竹屿答得也稳,不卑不亢,遇着刁钻的诘问,便索性闭着眼不吭声。
末了,倪舟合起卷宗,沉声道:“你且好自为之。三日后若再不认,休怪本部堂用刑。”说罢,转身便走。
牢门没关死,留了道缝。段思邪站起身,往竹屿那边挪了两步。
“竹兄。”他终于开口。
竹屿抬眸看他,嘴角勾了勾:“段大人挺清闲啊,还有空来牢里陪我忆旧。”
段思邪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往竹屿面前一递。是块还带着余温的枣泥糕,大概是从街上铺子买的,油纸上还印着“福记”两个模糊的字。
“尝尝?开封城里最好的一家。”
竹屿没接,只盯着他的眼睛:“段大人今日来,不是为了送糕吧?”
段思邪把油纸包往地上一放,蹲下身,与竹屿平视:“竹兄是聪明人。你觉得,这通敌的罪名,你扛得住吗?”
“扛不住,”竹屿坦然道。
段思邪嗤笑一声,“我明白竹兄是不肯认的性子,可微尘山呢?你那些师弟师妹,怕是要跟着你背一辈子骂名。”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你没通敌。你是为了幽燕百姓冒死抵抗萧太后。”
竹屿的睫毛颤了颤:“唔。”
“我不仅知道这些,”段思邪往前凑了凑,“我还知道,有人想借你的案子,把水搅浑。我恰好也被卷在这浑水里。”
竹屿心里咯噔一下。他那日在静思苑见了纪尚,便隐约猜到段思邪处境未必安稳。纪尚是出了名的跟屁虫,若不是抓着了段思邪的把柄,怎敢那般疯疯癫癫地喊他的名字?
“你也有把柄在别人手里?”竹屿问。
段思邪沉默了片刻,点头。
竹屿盯着他:“所以段大人是想找个人,一起把这罪名推出去?”
“是合作,”段思邪纠正道,眼神却坦诚了许多,“我算不过你,竹兄。你在北疆能从萧太后眼皮子底下脱身,在这开封城,定然也有法子把自己摘干净。但你一个人,太难了。”他指了指外面,“倪尚书是个死心眼,只认证据。朝堂上想咬你的人,能从刑部排到午门。我帮你,你也帮我,找个替罪羊,把这盆脏水泼出去。”
“替罪羊?”
“纪尚。”段思邪说得干脆,“他本就卷在危修子的案子里不清不楚,又是个没根基的。把他推出去,说他与孔晟勾结,伪造证词陷害你我,再找几个‘证人’补补细节,这事就能了。”
竹屿看着他。
段思邪的算盘打得精,借他的手除掉纪尚,既解了自己的围,又卖了他一个人情,往后在朝中,自然多了个能互相照应的人。说是合作,其实更像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纪尚若咬你呢?”竹屿问。他知道纪尚虽疯癫,却不傻,真被逼到绝路,定会攀咬段思邪。
段思邪笑了:“我已让人抄了纪尚在苏州的旧宅,搜出三封他写给危修子的信,信是真的,只是抬头被我换了。”
竹屿蹙眉。
“御史台那边呢?”竹屿再问。揪着段思邪“私通北疆”不放的,肯定会有御史台的人,那是太子一派,素来与段思邪不对付。
段思邪犹豫了一下,须臾,决定兜底。
“御史中丞的小儿子,去年在江南赌输了三万两,借的是云梦十四楼的利钱。”他说得轻描淡写,“我让人替他还了,条件是,这三个月,御史台的折子,只准提纪尚,不准提我。”
“你连云梦十四楼都牵扯上了?”竹屿冷笑一声。
“他们本就想保你。”段思邪挑眉,“崔七在北疆托人传信,求云梦十四楼出十位死士换你平安。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既卖了他们人情,又多了层保障,何乐不为?”
竹屿沉默了。他原以为段思邪的算盘只打到纪尚,没想到这人早把御史台、云梦十四楼、甚至北疆的细枝末节都串成了线。
所谓“替罪羊”,哪里是临时找的?
段思邪见他不语,又蹲下身,这次离得极近,两人呼吸几乎要缠在一起。
“竹兄,你以为我只想要个‘合作’?”段思邪意味深长地说。
纪尚倒了,危修子留下的那摊子差事,就得有人接。他接了,户部的实权便稳了。而竹屿,洗清罪名后,微尘山在朝中的分量只会更重。到时候,北疆的事,幽燕的结界,说话才真正有底气。
未说完的话藏在眼神里,竹屿一眼就能明白。
原来不止是脱罪……竹屿想起初见段思邪时,这人在苏州悬壶居巷子里,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却能几句话就说动自己——那时便该知道,这不是个简单角色。
“三日后审案,倪尚书定会让你对质纪尚。”段思邪站起身,理了理衣襟,“你只需说‘纪尚曾求你在结界上做手脚,被你拒了’,剩下的,我来圆。”他往牢门外走,脚步轻快了些,像卸下了什么,“哦,对了,你那小朋友崔七,我已让人送去口风,托给了牧南箫,一时半会儿应不会动手,你且放心。”
竹屿猛地抬头。
他没提过崔七,段思邪却连这层顾虑都想到了。
“你就不怕,我把你这‘合作’的事捅出去?”竹屿的声音凉飕飕的。
“你不会,”段思邪拍了拍袍子上的灰,“你比我清楚,这牢里多待一日,就多一分危险。而且,我知道竹兄不是个甘心认命的人。你想活下去,想保住微尘山,就得找个人搭伙。”
竹屿没说话,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枣泥糕。
段思邪走到牢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微微叹了口气。
牢门轻轻合上,把外面的烛火也关在了外头。竹屿摸起那块枣泥糕,咬了一口,甜得有些发腻。
他知道段思邪说得对,这盘棋里,他们都是过河的卒子,不联手,只能被一一吃掉。
……
巫女哈日珠拉抵达京城时,已是多日后的事了。
少女的娇憨在此刻被强行按捺下去,她一路风尘仆仆,幻化了西域商人身份,身穿男装,摸着深色颜料。虽有萧绰护送,却还是惹出不少由她而起的事端,好在都被她机灵地躲了过去。
到了这地方,她是真没了靠山。到头来,果然如萧绰所言,她得去找姚玉宁。
手里攥着萧绰给的金步摇,她在御街上走走停停,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想了想,她觉得中原人的算命术或许有些道理,没头绪时去问问,说不定能有办法。这么想着,她还真寻到个江湖骗子。
她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心里暗道无妨,自己有的是钱。
那算命的老头留着花白胡子,穿着件长衫,在她面前比比划划,时而皱眉像是为难,时而又眼带笑意仿佛看透了什么。
哈日珠拉年纪虽小,却不是任人糊弄的傻姑娘,她冷笑一声,用低哑的嗓音开口道:“你这孬种,有话就说,我亏不了你的!”
她的汉话还不熟练,带着点生涩的口音,乍一听略显古怪,引得侧目,可细听之下,那老头竟真被她这股直白的气势唬住了。
老头被那声“孬种”呛得直咳嗽,手里的龟甲差点没攥住。他抬眼打量这少年,一身北疆样式的锦袍,滚着银边,虽沾了些尘土,料子却看得出是上等货,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显然不是缺钱的主。
“小公子莫急,莫急。”老头慌忙干笑道,“算命嘛,讲究个‘观气’,您这气……金贵得很,只是裹着层雾,得慢慢拨。”
哈日珠拉往摊前的小马扎上一坐,锦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签筒,带起些尘土。她从钱袋里摸出块碎银子,“当啷”一声拍在摊上的竹筒上。
“我不要听‘气’,”她皱着眉,汉话咬得生硬,“我要找个人。女人,叫姚玉宁。你知道她在哪,就拿这银子。不知道,我拆了你这破摊子。”
御街上车马往来,铃铛声、叫卖声混在一起,把她的话冲得淡了些,却足够让老头听清。他瞅着那块银子,足有半两重,够他这摊子摆上半个月的。只是“姚玉宁”这名字,这可不是能随便念叨的。
老头的手在龟甲上捏了捏,他干这行,最会听风辨色,京城里的贵人名字,哪些能提,哪些是忌讳,心里门儿清。姚家虽不是顶级勋贵,却在宫里有门路,当年精魅灭门案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提起来还是个禁忌。
再说了,姚玉宁不是早就死了吗,前些日子是传出来些没杀死的流言蜚语,但最后不也都那样,他上哪里找去?
“公子,这……”老头搓着手,眼神往左右瞟,“京城这么大,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您说的这位,是……”
“她是中原人,”哈日珠拉打断他,“她爹以前在京城做过官的,老婆是北疆人。”
老头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这少年不是瞎打听,是真有来头。
他喉结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不知道”咽了回去。拆摊子是吓唬人,但这少年眼里的狠劲不像假的,真闹起来,他这老骨头可经不住。
“姚……姚姑娘啊,”老头压低声音,“应当不是您说的那位吧……”
这单子他没胆子接。
哈日珠拉的眉峰挑了挑:“什么?”
“我不知道了。”老头摇着头,“你说得那位,七年前就……现在的姚姓姑娘,京城里就只有一户。”
哈日珠拉盯着他:“你没骗我?那个姑娘是谁?”
“老天爷在上,骗你我烂舌头!”老头赶紧举手,“也是姓姚,还没出阁,别的嘛……就不清楚了。”
她这才起身,带倒了两根竹签。老头慌忙去扶,抬头时,那少年已经走出几步。
御街的风卷着饼子的香气吹过来,老头摸了摸那块银子,心里还是发慌。他收拾起摊子,往胡同里缩了缩。
哈日珠拉没回头,只是攥紧了袖里的金步摇。萧绰说,到了京城,万事得忍,可她忍了一路,从北疆到中原,躲过了那些想抢她财物的盗匪,避开了盘查的官差,实在没力气再对着个骗子装温顺。
可是来都来了,自己总不能不去。
走到街角,看见棵老槐树,树底下蹲着个汉子,正用铜勺在青石板上画糖龙。哈日珠拉走过去,还没开口,那汉子先抬头,看见她的打扮,愣了愣。
“买糖画?”汉子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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