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保姆车再次停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门口时,林晚感觉自己像是跨越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仅仅几个小时前,她还是一个为了五百万医药费而奔波的、焦虑而无助的孙女。而现在,她手握着足以操控人心的力量,口袋里揣着一份来自深渊的契约,手腕上烙印着一个不祥的漩涡。她与这个阳光下的、秩序井然的医院,已经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努力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思绪压下去。她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忘记「言灵·敕令」,忘记那些窃窃私语的心声,忘记槐荫路 13 号发生的一切。现在,她只是林晚,是来看望奶奶的孙女。
她必须这样做。因为奶奶的病房,是她在这个逐渐崩坏的世界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安全屋」。她绝不能让深渊的阴影,污染这片净土。
怀着这种近乎于祈祷的心情,她推开了车门。
然而,当她的脚踏上医院门前台阶的那一刻,那种熟悉的、如同潮水般的思维噪音,再一次不请自来地涌入了她的脑海。
「……下一个手术的病人情况很复杂,得提前准备……」这是一个行色匆匆的医生。
「……求求老天保佑,千万不要是恶性的……」这是一个捏着化验单、双手合十的中年女人。
「……住院费又快没了,他怎么还不把钱打过来……」这是一个坐在长椅上,满面愁容的年轻女孩。
「……疼……好疼啊……」这是一个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推着路过的病人,发出的无声呻吟。
痛苦、焦虑、祈求、绝望、怨恨……
医院,这个本就是人间情绪汇集之地的地方,在林晚的「听觉」里,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情绪风暴中心。无数道负面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心声,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从四面八方,狠狠地刺入她的神经。
她终于明白,【言灵·敕令】的被动效果,不是她想关就能关的。刚才在路边,她之所以能成功「命令」自己停止接收,是因为她当时正处于一个情绪极度激动的应激状态。而现在,当她试图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回归日常时,这个被动能力,就像一个无法卸载的流氓软件,顽固地在她的「后台」运行着。
她就像一个被迫打开了「上帝视角」的凡人,却根本没有一颗神明般冷漠坚硬的心脏,去承受这一切。
林晚的脸色瞬间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她咬紧牙关,几乎是动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抵御住了转身逃跑的冲动。她低着头,加快脚步,像一个逃兵一样,穿过人来人往的门诊大厅,逃向住院部的电梯。
每走一步,都是一种煎熬。
每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都在用他们无声的思绪,一遍又一遍地凌迟着她的理智。
好不容易挤进电梯,狭小的空间里,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成了一个近在咫尺的、高清的噪音源。
站在她左边的那个大叔,外表憨厚,心里却在恶毒地盘算着如何跟兄弟姐妹争夺父母的遗产。
站在她右边的那个漂亮护士,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心里却在疯狂吐槽刚才遇到的一个无理取闹的病人家属。
甚至连电梯角落里那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心里也在想着:「妈妈骗人,打针一点都不疼是假的,我再也不相信她了。」
恶意、虚伪、背叛、谎言……
这些人类最阴暗、最真实的一面,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巨细无遗地呈现在林晚的面前。她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由人类负面情绪构成的沼泽里,肮脏、粘稠,让她无法呼吸。
「叮——」
电梯到达了奶奶所在的楼层。门一开,林晚就像是获得了特赦令,第一个冲了出去。
她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那颗因为接收了太多负面信息而狂跳不止的心脏。她开始害怕,害怕走进奶奶的病房。
她怕自己会「听」到什么。
她怕自己会从那个她最爱、最尊敬的人心里,「听」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她不想知道的秘密或想法。比如,奶奶会不会觉得她是自己的累赘?会不会在心里抱怨过病痛的折磨?
这种恐惧,甚至超过了之前面对活尸时的恐惧。
因为一旦「听」到,她和奶奶之间那份纯粹的、建立在爱与信任之上的关系,就可能瞬间崩塌。有些东西,一旦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站在病房门口,犹豫了很久。最终,对奶奶的担忧,还是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她整理了一下情绪,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微笑,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门。
病房里很安静。
奶奶依旧在睡着,似乎是术后的药物作用让她有些嗜睡。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让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格外安详。
林晚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就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她伸出手,想去握住奶奶那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奶奶皮肤的那一瞬间,一个声音,清晰地、温柔地,在她脑海中响了起来。
「……晚晚……这孩子,又熬夜了吧……看这黑眼圈……」
林晚的手猛地一僵,停在了半空中。
她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这不是她臆想出来的,也不是她记忆中的声音。这确确实实,是奶奶的心声。
「……真好啊……能看到她……就算是做梦……也值了……」
「……这傻孩子……肯定又在为我的病发愁……我这把老骨头,就是个拖累……别把她给拖垮了……」
「……如果我能早点走……她是不是……就能轻松一点了……」
一句句,一声声,充满了慈爱、担忧,以及……深深的自责和想要自我牺牲的念头。
林晚呆住了。
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甚至做好了听到抱怨和不耐烦的准备。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听」到的,会是这些。
奶奶,这个给了她全部的爱、教会她坚强和善良的老人,在病痛的折磨下,在潜意识的最深处,竟然……抱着这样的想法。
她想「早点走」,只是为了不拖累自己。
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那不是悲伤的泪,也不是感动的泪,而是一种混杂着心疼、愤怒和无尽自责的、滚烫的泪水。
她心疼奶奶的善良和隐忍。
她愤怒于命运的不公和残酷。
她更自责于自己的无能和弱小,如果不是她没用,奶奶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不是的……」林晚哽咽着,终于握住了奶奶的手,将那只干枯瘦弱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您不是拖累……您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睡梦中的奶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嘴里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呓语。
「……晚晚……别哭……奶奶不怕……」
又是一句心声。
林晚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她再也无法待在这个房间里。这个她曾经以为的「安全屋」,因为「言灵·敕令」的存在,变成了一个让她心如刀割的审判庭。在这里,奶奶的每一句心声,都像是一把刀,温柔地、却又无比残忍地,剖开她的心脏。
她猛地站起身,擦掉眼泪,踉跄着冲出了病房。
她一路狂奔,冲进楼梯间,一口气跑到了医院的天台上。
天台的风很大,吹得她衣衫猎猎作响。她站在天台的边缘,看着脚下那如同火柴盒般渺小的城市和车流,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将她彻底淹没。
她回不去了。
她再也无法像一个正常的孙女那样,毫无芥蒂地坐在奶奶的床边,享受那份纯粹的亲情了。
因为,她能「听」到。
她能听到奶奶为了不让她担心而强忍的痛苦;能听到奶奶为了减轻她的负担而产生的消极念头。她再也无法假装一切都很好。
「渊」……
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晚仰起头,对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在心里发出了无声的、充满了愤怒和绝望的咆哮。
你给了我力量,却夺走了我感受幸福的能力。
你给了我金钱,却让我失去了最珍贵的安宁。
你让我能守护我最爱的人,却又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让我与她之间,隔上了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墙壁。
这根本不是恩赐。
这是一场,用全世界的噪音和恶意,来交换一份力量的、最恶毒的诅咒!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崩溃。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林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这通电话,很可能与「渊」有关。
她接通了电话,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声音。
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高天翔派给她的司机。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平铺直叙,没有丝毫感情。
「林小姐,高总想见您。」
高天翔?
那个被她彻底摧毁了尊严和心智的男人?
林晚皱起了眉头,冷冷地说道:「我没时间。」
「高总说,这件事和您的奶奶有关。」司机不疾不徐地说道,「他说,他查到了一些……关于您奶奶当年那场『意外』的事情。」
「意外」两个字,被司机用一种微妙的重音强调了一下。
林晚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奶奶的「意外」,是她心中另一根不能触碰的刺。多年前,奶奶在一场离奇的车祸中,为了保护年幼的她而双腿残疾,从此只能与轮椅为伴。这也是奶奶身体后来每况愈下的根源。
那场车祸被警方定性为「肇事逃逸」,至今未能破案。
而高天翔,这个在本地手眼通天的男人,竟然查到了线索?
「他在哪?」林晚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沙哑。
「城南,废弃的『红星钢铁厂』。他只邀请您一个人去。」司机回答道。
红星钢铁厂。
又是一个在本地怪谈圈里大名鼎鼎的废弃之地。
林晚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个陷阱。高天翔,那个被「渊」的力量吓破了胆的男人,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恢复过来,更不可能主动挑衅她。
他的背后,一定有别人。
一个……同样知道「内幕」的人。
一个,甚至可能比高天翔更危险、更了解她软肋的……敌人。
林晚挂掉电话,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那个黑色的漩涡印记。
她知道自己必须去。
不仅仅是为了奶奶当年的「意外」,更是因为她隐隐有一种预感。
第二块「碎片」的线索,可能,就在那个钢铁厂里,等着她。
「渊」从来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
它只会用她最在乎的东西,作为诱饵,逼着她,一步步地,走向更深的黑暗。
林晚转身离开了天台。
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崩溃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冰冷的、如同钢铁般的……决然。
既然回不去了,那就……一直走下去。
哪怕,路的尽头,就是深渊本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