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空桑山内室静得可怕。
棠溪跪坐在玉床边,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小小雕像。
他那双总是亮晶晶透着点狡黠的猫儿眼,此刻红得像被血浸过。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他以为的夺回,其实是诛心。
他以为的报复,不过是场自以为是的笑话。
而那个被他当成死敌的人,默许了这场笑话上演,甚至还亲手为他递上了刀。
心脏像是被泡进了极寒的冰水里,又冷又麻,然后是迟来的尖锐的剧痛。
凭什么?
他凭什么这么做?
棠溪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慢慢抬起手,掌心燃起一团微弱的妖力光晕。那是他这段时间以来,费尽心机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一点点从空桑云执身上“偷”回来的本命灵源。
现在,他要把它们还回去。
他颤抖着,将凝聚着妖力的手掌,缓缓贴向空桑云执平放在身侧的手。
妖力逆转,犹如万千钢针倒刺经脉。
嘶——
棠溪疼得倒抽一口凉气,额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好疼。
疼就对了。
他这点疼,跟空桑云执被他日夜抽取神魂本源相比,算得了什么?
他活该。
棠溪闭上眼,更加疯狂地催动着体内那点可怜的妖力,试图将它们悉数推回那只冰凉如玉的手中。
然而,那些灵力像是认主了一般,一旦进入他的妖脉,就再也不肯离开。任凭他如何强行驱赶,都只是在他的经脉里横冲直撞,带来一阵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却丝毫没有要回到原主体内的迹象。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还不了?
给我回去啊!
就在他几近崩溃之际,一只手忽然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只手轻轻一握,便将他所有狂躁的妖力尽数安抚了下去。
棠溪猛地睁开眼。
不知何时,空桑云执已经结束了入定,正垂眸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眼眸在昏暗的室内,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又映着他狼狈不堪的倒影。
“别白费力气了。”
国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已经融入你身,便拿不回去了。”
这一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棠溪紧绷的神经。
拿不回去了。
他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他亲手犯下的错,成了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烂账。
眼眶一热,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止不住。
棠溪活了这么久,在妖族被排挤,被追杀,九死一生,他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他觉得哭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可现在,他却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一抽一抽的,委屈又绝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任由眼泪糊了满脸。
空桑云执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任由那只小猫在他面前,第一次卸下所有伪装和利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过了许久许久,哭声才渐渐歇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棠溪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通红的眼睛里,褪去了所有的茫然和绝望,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他抬起头,迎上空桑云执的视线,一字一句,郑重得像在起誓。
“我不会再吸你的灵力了。”
“……一丝一毫都不会。”
“还有,宫宴上那些刺客,我会帮你找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狠戾。
“不管他们是谁,想伤你,就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没办法把灵力还给他。
那他就用这条命来还。
从今往后,谁敢动空桑云执,他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来。
空桑云执看着他,眸色深沉,良久,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他松开手,从床头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了一枚黑色的箭簇。
箭簇上,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又诡异的气息。
“这是宫宴刺客留下的。”
棠溪立刻凑了过去,挺起小巧的鼻子,仔细嗅了嗅。
作为妖,他对各种气息的辨别远比人类要敏锐。
这箭簇上除了人血的腥气,还沾染着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不是纯粹的妖气,也不是魔气。
像是某种妖物被强行催化,又混杂了常年不见天日的阴暗角落里才会有的腐朽味道。
腥、臭、还带着一股子陈年的怨气。
这味道……
棠夕闭上眼,努力在自己贫瘠的记忆里搜索着。
他好像在哪里闻到过类似的气息。
是在……
对了,是在他刚诞生不久,误入过一处古战场遗迹时闻到过的,那地方据说镇压着无数战死的妖鬼。
“这股味道,很陈腐,像是从一个关了很多很多妖物的地方带出来的。”棠溪抬起头,努力形容着,“一个很老、很阴暗、怨气很重的地方。”
空桑云执听着他的描述,眼神微微一动。
关押着无数妖物。
陈年怨气。
皇城之下。
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只有一个。
他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
“锁妖塔。”
子夜,月黑风高。
棠溪被空桑云执拎着后领,一路从空桑山顶飘到了皇城地界。
他整只猫,不,整个人都是懵的。
上一刻还在国师殿里讨论案情,下一刻人就已经站到了这阴森森的塔前。
这就是锁妖塔?
棠溪仰头,看着眼前这座直入云霄的巨塔。
塔身漆黑,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建,在稀薄的月光下连点反光都没有,像个沉默的怪物,光是站在它脚下,就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周围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臭和怨气,压抑得他快喘不过气。
这地方关的到底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守卫森严。”空桑云执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清清冷冷的,倒是驱散了棠溪心头几分寒意。
棠溪回过神,这才注意到塔前每隔十步就站着一排顶盔贯甲的卫兵,个个手持长戟,气息沉稳,一看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就这阵仗,别说一只猫,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吧。
他刚想问“那我们怎么进去”,就见空桑云执随意地抬了抬手。
指尖一枚极淡的金色符文一闪而过。
一阵微风拂过。
然后,那些站得笔直的卫兵,就像被抽了骨头似的,齐刷刷地靠着墙壁滑倒,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棠溪:“……”
行吧。
当我没问。
有个挂当队友就是方便。
空桑云执领着他,如入无人之境般,径直走到了锁妖塔厚重的铜门前。
门上没有锁,却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这些符文像是活物,正缓缓流淌着金色的光芒,散发着让人心悸的力量。
空桑云执并指为笔,以灵力在门上飞速勾画了几笔,那些流淌的符文像是找到了归宿,瞬间汇入他所画的图案中。
“吱呀——”
一声沉闷的巨响,铜门向内开了一道缝。
比外面浓烈百倍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棠溪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后颈的毛都炸起来了。
空桑云执偏头看了他一眼,伸手将他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温暖干燥的手掌覆在他的肩上,隔着衣料,传来一股让人安心的温度。
棠溪心里那点儿紧张,莫名其妙就散了。
他定了定神,跟着空桑云执走了进去。
塔内比想象中要空旷,也更……诡异。
第一层的空间大得望不到边际,地面和空中都漂浮着无数发光的符文,纵横交错,构成了一座巨大的迷阵。
这些符文散发出的力量,让他本就微弱的妖力瞬间被压制得死死的,连一丝都调动不起来。
棠溪心里一沉。
完了,彻底成了一只普通小猫咪。
“锁妖塔第一层,万符阵。”空桑云执的眉头也微微蹙起,“此阵压制一切灵力妖气,一步踏错,便会引动塔内所有禁制,神魂俱灭。”
棠溪听得头皮发麻。
这么狠?
他看向空桑云执:“那你也受影响?”
空桑云执“嗯”了一声:“本座的神力虽不至被完全压制,但要推演出通路,至少需要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
等他推演完,天都亮了。
棠溪看着这满天满地让他眼花缭乱的符文,忽然福至心灵。
他扯了扯空桑云执的袖子。
“我来试试。”
空桑云执垂眸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赞同:“胡闹,这里不是你逞能的地方。”
“我不是逞能。”棠溪急了,“我是妖,是猫妖!”
修士靠的是灵力推演,靠的是术法。
可妖,尤其是他们这种兽形小妖,靠的是本能。
是对危险最原始最直接的感知!
不等空桑云执再开口,棠溪心念一动,在一阵白雾中,重新化作了那只通体乌黑的小猫。
他抖了抖耳朵,冲空桑云执叫了一声。
“喵呜。”
看我的。
小黑猫的身形,在这巨大的符文迷阵中,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它却毫无畏惧。
棠溪微微眯起眼,猫类的瞳孔在黑暗中缩成一条竖线。
他不再去看那些复杂的符文,而是全凭感觉。
左边这条路,让他浑身的毛都想炸起来,危险。
右边这条,感觉脚底板发麻,也不行。
只有正前方,那条由几枚黯淡符文组成的小径,感觉最……平和。
就是那儿!
棠溪弓起背,后腿一蹬,整个身体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蹿了出去。
他在符文的间隙中灵活地跳跃、穿梭。
每一步都落在最安全的位置上。
空桑云执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黑色的小身影在前方为自己引路。
小家伙的身姿矫健又敏捷,在致命的符文阵中,像是穿行在自家的后花园。
他总是能在无数看似死路的陷阱中,精准地找到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空桑云执跟在他身后,步伐从容。
深邃的眼眸里,映着那团小小的黑色身影,清冷的目光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
原来……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不知过了多久,棠溪终于在一个向下的旋梯入口前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冲着空桑云执的方向,得意地晃了晃自己光秃秃的屁股。
不对。
他忘了自己没尾巴。
棠溪连忙转过身,扬起小脑袋,冲着空桑云执,“喵”了一声。
声音清脆,带着点邀功的意味。
看,我厉害吧。
快夸我!
空桑云执走到他面前,停下。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棠溪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见对方缓缓蹲了下来。
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
棠溪以为他要抱自己,正准备矜持一下。
那只手却越过他的身体,落在了他的头顶上。
然后,轻轻地揉了揉。
掌心的温度,比刚才隔着衣服时更加清晰。
带着一丝冷香,和他身上神力的味道一模一样。
棠溪整只猫都僵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摸我头了?
然后,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带着极淡笑意的低语。
“做得不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