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新帝陪几位宰辅议了一天事,等到掌灯时分才脱身回到寝宫。用过晚饭,宫人奉上茶水,皇帝身边的内侍长官徐阿盛捧着一本奏疏进来。
用眼神示意宫人们退下后,徐阿盛才走到皇帝身边说:“晋王府里今日递了奏本,因是私事,我便自作主张留下来。”
皇帝忙了一天也有些疲累,正揉着额角眉心,一听是晋王府的私事,漫不经心说着:“怎么,宁宁看上了什么东西,还是受了委屈来告状的?”
徐阿盛低声回道:“郡主无事,是晋王妃的奏请。”
“晋王妃?”皇帝语气里带上三分疑惑,“说的什么?”
徐阿盛半垂着头,毕恭毕敬地回话:“晋王妃自请大归。”
皇帝沉默了会儿,开口问:“晋王去世多久了?”
“有近四年了。”
“宁宁有六岁了?”皇帝轻轻点着桌面,垂目看着茶杯,不知想些什么。
徐阿盛问一句答一句,既不多看也不多言:“是六岁。”
皇帝嘴上带了点笑意:“说起来我与十一叔年纪相仿,幼时也算玩伴。十一叔勇毅聪慧,我亦有所不及,阿翁更是宠爱有加。当年阿爷伤了腿,朝中认为有损威仪,废储另立之声不绝,若非十一叔执意就国,当日东宫之主、如今九五之位是谁尚不可知。”
徐阿盛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刮了阵耳旁风,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皇帝也不在乎徐阿盛听不听见,不过是想起往事,感喟一番:“十一叔为宁宁取小字时,只求一世安稳,奈何王叔早亡,宁宁自幼失怙,也是造化弄人。”
徐阿盛恭维道:“太祖亲自为郡主题永安二字,有至尊庇佑,郡主定能平安喜乐。”
皇帝不置可否,转而问起王府中事:“晋王府上如今是王妃在打理?”
徐阿盛早早打听好了晋王府上状况,以备皇上问询,此时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回答说:“是,晋王的田产铺子是秦安在管。郡主的身边是一个叫豆苗的在服侍,听说原也在宫里当过差,后来放出去的。至于晋王留下的衣物器用和以前赐下的亲王仪仗,则是由崔典簿看管。”
“秦安。”皇帝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几不可闻。
徐阿盛以为皇帝不知秦安是谁,连忙解释:“原是宫里使唤的人,打小跟在晋王身边,后来随着晋王去了封地。”
皇帝瞥了徐阿盛一眼,顺势说道:“我见过他,是个伶俐的。那个崔典簿也是十一叔身边的?”
“崔典簿是晋王妃同郡主回京时,太祖见王妃哀恸、郡主年幼,特意派去帮忙整理晋王旧物的人,如今依旧领着内宫典簿的食俸。”
崔典簿也没少向宫中打点,想重回宫中当差。可一来是皇帝极少提起晋王府,二来徐阿盛隐隐觉得皇帝对晋王府的态度有些微妙,所以从不主动提及崔典簿这个人。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扫了一眼徐阿盛手中的奏疏:“十一叔是我长辈,他的家务事我不好定夺,派个人送去百福殿,让太上皇批复吧。”
外面来报时,太上皇正跟太上皇后一起看字画。徐阿盛的干儿子徐知义进来叩头问安,把晋王府的奏疏呈上。
太上皇身边的内侍总管余朝荣接了奏疏,递到太上皇手边。太上皇低着头仔细端详着桌上的锦鸡图,头也不抬,将奏疏随手往桌上一放,说道:“有什么事是文武百官解决不了的?呈到我面前做什么?”
徐知义将奏疏呈上后就垂首立在堂中等着太上皇问话,此时忙回道:“是晋王府上的私事。”
许久未听到“晋王”这一称呼,太上皇一时有些恍惚。
当年肃帝宫中美人众多,子嗣也多,时常有磕绊争执。肃帝从不理后宫事,太上皇身为最年长的皇子,与曹氏所出几位皇子关系一直不融洽。待到肃帝立储,太上皇入主东宫,与有望成为继后的曹氏更是势同水火,幸得杨淑妃暗中相助,才不至于丢了储君之位。
杨淑妃出身不高,有几分肃帝发妻卢皇后年少时的神韵,又生得貌美,肃帝很是宠爱。奈何杨淑妃先天体弱,产下十一郎后更是气血两虚,卧病不起。
最初是宫中与杨淑妃交好的妃嫔轮番看顾十一郎,等到了开蒙的年纪,则是由当时还是太子的太上皇带他开蒙读书。
后来十一郎便长住东宫,太上皇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十一郎曾趴在这位兄长肩上睡过,也曾在东宫书房胡闹过。
当初太上皇被算计伤了腿,肃帝是真的动过废储另立的念头。那时太上皇当真是心灰意冷,万万没想到这个与自己最亲密无间的弟弟会成为取代自己的对手,同时又觉一丝嘲讽,继后想尽办法要废了自己,结果却为十一郎做了嫁妆。
可事情的发展超乎所有人预料,十一郎匆匆完婚就国,肃帝最终也没有废储。远赴封地的十一郎逐渐抹去他在京中的痕迹,仿佛永远不会再踏进京城一步。
缓兵之计和无意皇位,当时还是太子的太上皇相信这个在东宫长大的弟弟是后者,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
十一郎就国第三年,传来了神山地动,晋王死于山崩的消息。地动掩埋了所有不合理的迹象,太上皇身在东宫却对一切无能为力,只能被推着一步步往前走。
如今四年过去,他从太子成为皇帝,又从皇帝退位太上皇,时过境迁,未想再次听到“晋王”之称。
太上皇缓缓抬头,看向徐知义:“晋王……何事?”
太上皇后听到“晋王”二字也坐直了身子。
徐知义低头垂目,只盯着自己身前半尺青砖:“晋王妃自请离府大归,特来请圣人批示。”
太上皇听见是晋王妃,眼中那点几不可查的情绪被不耐烦取代:“她要去便去,有什么好问的。”
徐知义正要应诺,太皇太后插嘴问了一句:“那永安怎么办。”
晋王妃去留无人在意,永安是晋王唯一的骨血,她的生活不能不管。
“永安年幼,离开母亲不知该有多难过,也不知何氏要往何处去,若是能时常见着,永安也好受些。”
太上皇叫住徐知义,问道:“她可有说离府后去哪?是回江宁还是留在京中?若是留在京中,可寻好了住处?”
徐知义躬身应答:“晋王妃并未提及。”
“那就去问。”太上皇终归是做过几年皇帝的,说话威严不减。
太上皇后在一旁多交代了几句:“若是留在京中,我看不如在王府附近寻个合适的宅子,离永安近些有事也好照应。你去问话可要和缓些,莫要让人觉得宗室欺人。”
徐知义一一应下,先回去向徐阿盛回禀一番,第二日一早便出宫前往晋王府。谁知到了晋王府却没见到人,晋王妃约了人,一早便出门去。
徐知义今日无事,索性等上一等,便先去拜见郡主。
永安郡主咳喘之症拖了月余,方子换了三四种,总不见好,徐知义问安的功夫,就咳嗽数声。
婢子端来汤水让郡主服用。徐知义趁婢子从身边经过瞄了一眼,见里面是些红枣百合之物,又抬头看郡主面色,虽在病中也还算红润,未见清减,奉汤的婢子亦进退有度,行事规矩,顿时心下有数,不再打扰郡主养病,告辞离开。
见过郡主,徐知义打算见见秦安。
一个婢子将徐知义带去马厩。秦安正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雄壮高大的银鬃黑马,徐知义见这马毛色油亮身形健壮,不禁感叹道:“好马儿!”
秦安将马儿交给马夫,同徐知义互相见礼,说道:“这是晋王的马,名唤掠影,每日都会牵去围场跑几圈。”
说话间听得几声尖锐鸟鸣,徐知义好奇问道:“府上还养鹰吗?”
“原是晋王养来寻猎,后来便一直留在府上。”
听闻都是晋王留下的,徐知义没再多问,看着远去的马同秦安闲谈:“听闻晋王骑射俱佳,见此良驹,亦能遥想三分晋王英姿。”
秦安笑笑,并未说话。
徐知义来此也不是为了看马,略略欣赏几眼,就收回目光,状似无意地打听:“晋王妃向宫中递了奏疏,秦中官可知晓?”
秦安陪侍晋王多年,晋王府中一举一动自是了如指掌,晋王妃与谁交际也是心知肚明。但是面对宫中来人秦安亦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应对:“我一奴才怎好过问王妃之事。”
大家同为内臣,做的都是服侍人的活计,徐知义对秦安这话也不意外。
他微微倾向秦安,仿佛真心实意为王府着想一般:“王妃自请大归,圣人使我来问问王妃去处。郡主毕竟年幼,是留在府中还是接去宫中,也要有个章程。”
秦安客气地说:“王妃今日出门去了,徐中官若是着急,我这便去问问王妃身边的婢子,让她们给王妃传信。”
徐知义抬手虚虚一拦:“我倒不急,不必扰了王妃雅兴。”
秦安也没打算真去找晋王妃,徐知义要是着急,才不会在此同自己闲聊。见徐知义摆明了想打听些事情,秦安干脆将徐知义让去花厅,自己陪着这位圣人的耳目吃茶总比放任他在府中闲逛好:“此处腌臜,还请徐中官移步。”说着抬手示意,自己在前引路。
秦安招待周到,茶水果子俱是上佳。
午时摆宴四热两凉,一份汤水一道点心并两种主食。份量不大但菜色精致,有荤有素,都是些味轻好克化的菜品,一顿饭吃得徐知义满意舒心。
饭后又和秦安一起下了会儿棋,从晋王的旧事聊到郡主的身体,秦安一一应答。
在问到王妃时,秦安虽然对晋王妃的一些行为颇为不满,但晋王已逝,晋王妃与郡主也相安无事,秦安无意为那些杂事横生波折,只推脱说自己不清楚。
徐知义吃了一肚子茶水点心,等到天黑,晋王妃才回来。
秦安差人向王妃通告宫中来人,徐知义则慢悠悠地朝王妃住的倾云阁走去。
晋王妃今天约礼部尚书家的女眷去参加一个雅集,给玉郎捧场,之后又游山饮乐,此时正觉乏累,准备沐浴后让春宴给她揉揉腰腿。
春宴刚打发了人去备水,秋游就进来禀报说:“娘子,宫中来人,说是专来寻娘子的,已经在府里等了一天。”
晋王妃走多几步觉得脚疼,踢掉鞋子歪在榻上,听见宫里来人,连忙从榻上坐起:“来的什么人?所为何事?”
秋游回答:“是个宦官,只说有事寻,却没说是什么事。”
晋王妃心中疑惑,宫中能有什么事需要特来一趟,还等了一天,若是要事怎么没人去寻自己,若不是要事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何必等到现在。
她边想边踢踢鞋子,示意春宴帮自己穿上,站起来理了理衣裳,觉得没什么不妥,才对秋游说:“人呢?带他去偏厅。”说罢自己也往偏厅去。
晋王妃进门时,徐知义已经站在堂中了,见王妃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晋王妃上下打量了下这个年轻的宦官,宽大的内臣衣袍显得他体型偏瘦,五官普通肤色却很白皙,不笑的时候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晋王妃成亲第二日就随晋王远赴封地,后来归京宫中也不需她请安朝贺,因此她对宫中内侍女官并不熟悉,徐知义更是从未见过。
她在上首坐下,看着徐知义问:“中官此来所为何事?”
徐知义也没坐,站着说道:“圣人问,晋王妃离府后可有去处?若是宅院尚未寻好,可需宫中帮忙参详一二?”
晋王妃猜到徐知义是为那奏疏来,却没想到徐知义会问她住哪。本来晋王妃是打算等到准了大归再提宅子的事,既然徐知义现在问了,不如趁此机会把宅子要过来。
想到这儿晋王妃说:“原先在亲仁坊有处宅子,正合居住。”
徐知义想了下,亲仁坊离晋王府所在的九如里虽不太近,可也不算太远。只是亲仁坊寸土寸金,俱是高门大户,不知晋王妃手里的是哪一处。何家倒是大手笔,能在亲仁坊置一处宅子给女儿作嫁妆。
徐知义话问完也不多留,躬身一礼便要告辞。
天色已深,晋王妃也懒得同他多聊,唤了个人送徐知义出府,自己就回去舒舒服服泡澡。
前院东南角一个小书房内,秦安正在和一个半大小子说话。
这小子名叫程力武,他父亲程宝定是原晋王府典军。晋王遇险后王府原有职官均裁撤,程宝定和一部分原晋王府亲事留下改做护卫,程力武也跟着在府中做些杂活。
“徐知义说什么?”秦安问。
“青釉姐姐说,就问了一句,问王妃离府后住哪,王妃说住亲仁坊。别的什么都没说,那个姓徐的问完就走了。”
程力武年纪不大人又活泛,成日里姐姐长姐姐短的嘴甜得很,又时常买些零嘴分给女婢们,同府中侍女关系都很好。
亲仁坊?秦安在心中回想了下,当年晋王妃的嫁妆单子他是经过手的,里面有亲仁坊的宅子吗?
秦安把亲仁坊所有的宅院捋一遍,捋来捋去都是有主的,找不出一座空置的宅子。
也不是完全没有,确实有一处空着,是原右卫大将军房有仁的住处。十年前房有仁因为通敌被问斩,妻儿流放,家财俱被查抄。
难道晋王妃说的是这一处?秦安面上不显,心中却暗骂王妃愚蠢。
徐知义哪里是来问宅子,分明是来问郡主。若是晋王妃聪明,就该自谦愚钝难以教导郡主,再说些情深不舍的话,恳求圣人开恩日后能再与郡主相见,怎么就真跟徐知义谈论起住处了?
何况说哪里不好,晋王留下的宅院不止一处,秦安早前也曾说过若有朝一日晋王妃不愿再居府中又无宅院可住,可以从晋王的旧产中挑一处。只是这些话不能跟宫里说,更不能跟宫里提亲仁坊那处。
从前晋王政务缠身无暇陪她,又怜她孤身远嫁,对她多有纵容,来京后府中更无人钳制她。日子过得太舒心以至得意忘形,被崔典簿拦过一次还不警醒,对宫中来人仍是口无遮拦。
然而徐知义已经离开,秦安此时想拦也拦不住,只能祈愿宫中那位不记得那些陈年旧事。
徐知义回到宫中时天已黑透,把今日在晋王府所见所听事无巨细向徐阿盛禀报过后,也先去歇息,第二天估摸着太上皇用过早膳,才前往百福殿。
“晋王妃一早便出门,直到晚间才回来。小郡主身体不太好,尚药局也去看过,说是节气变化外邪入侵引起的肺热,本不难治,只是小郡主肺气积弱,不敢用重药,只能慢慢调理。郡主身边的人看着都挺规矩,伺候也算用心。晋王原先的鹰马如今依旧养在府里。”
太上皇打断徐知义:“是那匹银鬃的马?”
徐知义垂首肃立回道:“正是。”
太上皇“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徐知义等了几息,见太上皇没有再问的意思,就接着说道:“晋王妃已寻好去处,是……”
话还没说完,太上皇又问:“她一日都没回来?”
徐知义自是知道这个“她”指谁,实话实说道:“听说是晋王妃早约好的,奴婢到晋王府时王妃已经出门,秦安本要派人寻,是奴婢没让寻。”
“你说尚药局去看过永安,是谁来请的,什么时候请的?”太上皇语气还算平常,一时分不出喜怒。
徐知义见郡主病着,猜到太上皇说不定要问郡主的病情,昨夜亲自跑了趟尚药局,把几次出诊仔仔细细问清楚。
问时他便觉太上皇只怕要恼怒,但他与晋王府中从无往来,也就不需为谁遮掩:“是秦安来请的,郡主刚开始咳就来请过尚药局的御医,用过一段时间的药后不见好就又来请。
“出诊的侍御医说是因为用药轻,所以见效慢,重新诊了脉,换了几味药。之后每隔三四天便请一次,最后一次是两天前,开了些温补的药膳。
“吕奉御说郡主以前哭伤了嗓子,加之病中奔波上京留了病根,如今发作起来自然积久难愈,再用一段时间的药便能见好,仔细调养着以后也无大碍。”
“哼,”太上皇有些不满,“永安病着,她倒自在,她可说离府后如何安置?”
“晋王妃说会移居亲仁坊。”
“亲仁坊?”太上皇对这个地方也很意外,“亲仁坊哪家要出售宅子?”
“并无人出售,王妃说是原有的旧宅。”徐知义回答。
太上皇更觉惊奇,转头问余朝荣:“亲仁坊还有空宅?”
余朝荣哪里知道京城何处有空宅,只好说:“老奴也不知晓。”
徐知义原也不知道亲仁坊里哪间住着哪位,但是自有人知晓,宫中传旨可没有到大街上现问路的道理。徐知义一五一十回禀:“亲仁坊只有一处空宅,原是罪人房有仁的府邸。”
至于这座宅子如今契书上写着谁的名字,徐知义假装不知道,没敢提。
没人提不代表太上皇想不起来。一说房有仁,太上皇便清楚是哪座院子。余朝荣也想起来是哪座,他看向太上皇,果然见太上皇脸色不虞。
只听太上皇缓缓开口:“那座宅子确实不错,房有仁敛财百万,将府邸修得珠窗网户,画栋雕梁,不过我怎么记得这座宅子是十一郎的?”说着看向余朝荣。
余朝荣连忙回道:“先太祖确实将此宅赏给晋王,原先是想修作晋王府,可惜尚未完工晋王便去封地赴任。”
后因晋王枉死,肃帝睹物思人,连郡主归京都不曾启用这座宅子,而是另择地方修府。
“既是十一郎的,你去告诉何玉静,就说那宅子年久失修,住不得人,让她另寻个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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