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去洒扫之职,留在书房外间,专司整理香料,侍弄花草。
谢珩这看似轻描淡写的“惩罚”,落在沈棠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她心底掀起滔天巨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这更像是一种……圈禁。一个将她放在眼皮底下,更方便观察、更便于掌控的囚笼。
她被带离了那间狭小阴暗的耳房,搬进了松涛轩前院一间紧邻着外书房的小小值房。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有一扇小窗正对着回廊。比起后罩房的拥挤嘈杂,这里无疑是好上太多,但沈棠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这间房离谢珩的书房太近了,近得仿佛能感受到从那扇厚重门扉后透出的无形威压。
值房内,早已备好了东西。几个半新不旧的樟木箱子整齐码放,里面分门别类地装着各种香料:沉香、檀香、龙涎、麝香、苏合、丁香、藿香、甘松、零陵香……甚至还有一些连沈棠都叫不出名字的、形态各异的干花、树脂、根茎和矿物粉末。旁边还有一套简单的研磨、称量工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沉静的、混合了各种天然香气的味道。
这是谢珩的“香料库房”?沈棠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香料,心中没有丝毫欣喜,只有沉甸甸的警惕。这绝非寻常的恩典,而是更严苛的考验。那位心思深沉的世子爷,正在用另一种方式,继续他的试探和观察。他想看看,她这身辨香识毒的本事,究竟能发挥到什么程度?她又会如何利用这些香料?
没有给她太多适应的时间。翌日清晨,沈棠便被叫到了书房外间。
松涛轩的外书房,比沈棠想象中更加宽敞肃穆。紫檀木的书架高耸至顶,密密麻麻地摆放着经史子集、公文卷宗。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光可鉴人,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摆放得一丝不苟。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松木香和淡淡的墨香,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属于权力中枢的沉凝气息。
谢珩正坐在书案后,提笔疾书,侧脸线条冷硬。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吩咐:“将博古架第三层左侧那个青瓷香炉清理干净,换上新的沉水香片。动作轻些。”
“是,世子爷。”沈棠低声应道,心弦瞬间绷紧。这是她的第一项任务。
她走到那个造型古朴的青瓷香炉旁。炉身温润,入手微凉。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炉盖,一股混合着陈旧灰烬和残存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动作极其轻柔地清理掉炉内的香灰,又用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内壁。
然后,她走到存放沉香的樟木箱前。箱子并未上锁。她打开盖子,一股醇厚深沉的沉香气息弥漫开来。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块块切割好的沉水香片,色泽深褐,油线清晰,是上好的货色。
沈棠伸出手,指尖刚要触碰到一片沉香,动作却微不可察地顿住了。
不对!
这箱沉水香的气味……有些奇怪。
乍闻之下,确实是顶级沉香的醇厚甘甜,带着一丝凉意。但在这份醇厚之下,似乎隐藏着一缕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气息?那气息非常淡,像是某种药草的辛辣,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心神不宁的躁意,如同平静湖面下潜藏的暗流。
沈棠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不动声色地捻起一小片沉香,凑近鼻端,借着清理香炉的动作遮掩,深深地、极其隐蔽地吸了一口气。
瞬间,那缕异样的气息被无限放大!
是“迷迭”!而且是经过特殊炮制、气味被刻意压低的“迷迭”粉末!
迷迭香,本身有提神醒脑之效,但若过量吸入,或与某些特定的香料(比如这沉水香中蕴含的某些成分)混合,经过燃烧催化,会产生轻微的致幻和麻痹作用!长期使用,会让人精神倦怠,反应迟钝!这绝不是意外混入!手法如此隐蔽,分明是有人刻意为之,想要在不知不觉中影响谢珩的心智!
一股寒意顺着沈棠的脊椎爬升。她才刚到这里第一天,就遇上了如此歹毒的陷阱!是谁?是林姨娘?还是谢珩在朝堂上的政敌?亦或是……这根本就是谢珩对她新一轮的试探?试探她是否能发现?试探她发现后会如何选择?
沈棠的指尖微微发凉,捏着那片沉香,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该怎么办?
装作不知,按吩咐换上这掺了料的沉香?那么谢珩一旦察觉异样,她这个经手人就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死无葬身之地!
直接点破?那她如何解释自己能发现如此隐秘的掺杂?她的秘密会暴露得更彻底!而且,点破了,就等同于卷入了更深层次的阴谋漩涡,想抽身更难!
短短几息之间,沈棠的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念头。冷汗浸湿了她的鬓角。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书案后那个专注于公文的挺拔身影。谢珩……他知道吗?他是否也在等着看她的反应?
赌!只能再赌一次!赌谢珩对此不知情!赌他需要她的这份能力!
沈棠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她没有更换沉香,反而走到谢珩书案前几步远的地方,屈膝跪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世子爷……奴婢……奴婢斗胆……”
谢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起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冰冷的审视:“何事?”
“回……回世子爷,”沈棠的头垂得很低,声音细弱却清晰,“奴婢……奴婢在清理香炉时,闻到那沉水香片……似乎……似乎有些……不纯?”
“不纯?”谢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锐利了几分,“如何不纯?”
“奴婢……奴婢也说不好,”沈棠的声音带着惶恐的颤抖,仿佛在为自己的多嘴而害怕,“只是……只是觉得那香气深处,似乎……似乎夹杂着一缕极淡的……不属于沉水香的燥气?奴婢……奴婢以前在乡下,闻过一些劣质香,混杂了旁的东西时,就会有这种……让人心神不宁的感觉……奴婢愚钝,或许是……是奴婢闻错了?”她将发现归结于“乡下经验”,刻意弱化了自己的能力,语气充满了不确定和自我怀疑。
书案后,陷入一片沉寂。
谢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在跪伏在地的沈棠身上。她低垂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身体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幼兽。然而,她刚才那番话……
沉水香不纯?夹杂燥气?让人心神不宁?
谢珩的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昨夜批阅公文至深夜,确实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倦怠和心浮气躁,当时只以为是劳累所致。此刻经这婢女一提……
他的目光扫向那个青瓷香炉和旁边的沉香木箱,眼神瞬间变得幽深冰冷。果然,还是有人不死心,将手伸进了他的松涛轩!用如此阴毒隐蔽的手段!
而这只看似怯懦的小兔子……她不仅嗅觉敏锐得可怕,这份在危机中急中生智、既能点破危险又能巧妙掩饰自身能力的急智……更让他刮目相看!
她没有直接说“有毒”或指出具体香料,而是用“乡下经验”、“感觉不纯”、“心神不宁”这种模棱两可却足以引起警觉的词汇,既示警了危险,又将自己的异常归结于“愚钝”和“错觉”,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她自己。
这份心机……这份在绝境中求生的本能……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谢珩沉默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沈棠极力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他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既觉不纯,那便不用了。”
沈棠的心猛地一落,几乎要瘫软在地。赌……赌赢了第一步!
“谢……谢世子爷!”她连忙叩首。
“去,”谢珩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将那些沉水香片,连同香炉,一起拿出去,放在廊下通风处。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沈棠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箱有问题的沉香和香炉一起端了出去,放在书房外阳光充足、通风良好的廊下。微风吹过,带走那令人不安的燥气。
回到书房外间,沈棠的心依旧怦怦直跳。她垂首肃立在一旁,等待着下一步的指令,后背的冷汗被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
“你似乎……对香料颇有研究?”谢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沈棠的心又是一紧:“奴婢……奴婢不敢当研究二字。只是……只是自幼嗅觉比旁人灵敏些,又在乡野间长大,认得些花花草草……入府后,蒙世子爷恩典,得以接触这些名贵香料,才……才略知一二皮毛。”她将一切归功于天赋和“乡野见识”,绝口不提任何主动学习。
“哦?乡野见识?”谢珩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笔杆,目光在她低垂的脸上流连,“那依你看,今日这书房,该用什么香?”
又一道考题!
沈棠的神经再次绷紧。她飞快地扫视了一下书房的环境:宽敞肃穆,书卷气息浓厚。谢珩刚处理了毒香事件,心情想必不会太好,需要静心凝神。此时正值初夏,天气渐燥……
她脑中飞速思索着各种香料的特性、配伍和功效。片刻后,她谨慎地开口,声音依旧带着怯懦:“奴婢……奴婢愚见……此时节,天气渐热,书房又需静心……或可用……少许清冽的龙脑,配以甘松、白芷,再佐以些许薄荷叶……取其清凉醒脑、安神定志之效?只是……只是奴婢见识浅薄,恐配比不当,污了世子爷的书房……”
龙脑冰片清冽开窍,甘松理气安神,白芷祛风除湿,薄荷清凉醒脑。这个配伍,既符合季节特点,又能帮助静心凝神,化解残留的燥意,且气味清雅不腻,非常适合书房使用。她甚至故意点出“配比不当”的担忧,以示谦卑。
谢珩深邃的眼底,再次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惊艳。这份对香料特性的理解、配伍的精准、以及对环境需求的把握……绝非“见识浅薄”能做到的!她就像一个蒙尘的宝库,每一次试探,都能让他发现新的、令人心动的价值。
“就按你说的配。”谢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去配来。本世子等着。”
“是!”沈棠心中微定,连忙应下。她走到香料箱前,凭着记忆和嗅觉,小心翼翼地挑选出所需的龙脑碎屑、甘松根、白芷片和新鲜的薄荷叶。她没有用复杂的工具,只是凭借感觉,用手指捻取极少量,在掌心轻轻揉搓混合,感受着它们气味的变化和融合。
整个过程,她都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而专注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手上、她的背上。她强迫自己忽略,将全部心神投入到眼前的香料中。指尖冰凉,动作却异常沉稳。
片刻后,一小撮混合好的香料被她用干净的宣纸包好,放入一个干净的小巧银质香囊球中。
她捧着香囊球,走到谢珩书案旁那座备用的狻猊小香炉前。点燃一小块无烟炭,放入炉中,然后将银香囊球置于炭火之上。很快,一缕极其清冽、带着薄荷凉意和草木甘醇的淡雅香气,如同山涧清泉,袅袅升起,在肃穆的书房内悄然弥漫开来。
那香气初闻清冷醒神,沁人心脾,驱散了方才残留的燥意;细品之下,又带着甘松和白芷的温润底蕴,仿佛能抚平心头的褶皱,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感。与之前沉水香的醇厚不同,这香气更轻盈、更通透,仿佛为这间沉闷的书房注入了新鲜的活力。
谢珩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甘醇的气息涌入肺腑,如同盛夏里饮下一杯冰镇的梅子汤,瞬间涤荡了心头的烦闷和疲惫,带来一种久违的清明与宁静。
他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垂首侍立在一旁的沈棠。烛光下,她单薄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但那清雅的香气却无比清晰地昭示着她的存在和价值。
一次毒香陷阱,被她敏锐识破;一次随口的考问,却得到如此惊艳的回应。这只小兽,不仅有着锋利的爪牙,更藏着令人心折的……幽香。
“香名?”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缓和。
沈棠微微一怔,随即低声道:“奴婢……奴婢胡乱配的,不敢妄称香名……”
“说。”谢珩的语气不容置疑。
沈棠沉默片刻,看着那袅袅升起的、如同春日雪后初融般清冽的气息,轻声道:“若……若世子爷不弃,或可称之为……‘雪中春信’。”
雪中春信?
谢珩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雪中藏春,寒冽之下孕育生机。倒是……应景。
他不再言语,重新提笔,落于纸上的字迹,似乎比之前更加沉稳有力。书房内,只余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那缕清冽甘醇、名为“雪中春信”的幽香,无声地萦绕。
沈棠垂首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感受着那无处不在的香气和书案后那道深不可测的目光,心中没有半分轻松。她知道,自己用调香才能暂时稳住了局面,却也彻底暴露在了聚光灯下。谢珩的“等着看”,才刚刚开始。这间弥漫着书墨与幽香的书房,既是她暂时的庇护所,也是危机四伏的新战场。她必须更加谨慎,如履薄冰,才能在这位心思深沉的世子爷眼皮底下,找到那一线生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