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景乾……他是什么时候当上太子的?”
裴珩低着头,目光落在面前的折子上,语气平缓,说道:“宣宏十二年,你病逝两年后。”
当今圣上在登基前并非储君,而是已经被放到外地就藩的瀚王,后来举兵造了先帝的反,这才登上的皇位。
滕令欢刚认识章景乾的时候,他还是瀚王庶子,在瀚王府不受重视,故而被送到京城翰林院学堂,也算是当做被先帝扣下的质子。后来陛下登基,瀚王一家入紫禁城,章景乾作为四皇子,在宫中也是向来不受重视。
太子之位,再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
裴珩搁下笔,抬眸看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情绪:“三年前,陛下下江南巡察漕运民情后启程归京,由先太子留守监国。”
他语气微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措辞:“章景乾让我在京外寻一批刺客,于陛下归京途中,行刺驾之事。”
滕令欢瞳孔骤然一缩!刺驾?!
没想到这五年,京中如此不太平。
“陛下受惊,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章景乾煽动朝中大臣,联名上奏,言辞凿凿,称先太子趁陛下离京,监国期间笼络人心,此番刺驾,定是太子欲提前登基,弑父谋反。”
滕令欢只觉得一股寒气萦绕在周身,这计谋听来恶毒,全然不像是从前那个瀚王府质子能做出来的事。
章景乾是瀚王府侍女所出,不受府中人重视,以至于被父亲当做质子送入京城。他心思沉重,但生得懦弱,若不是当初有同在学堂念书的隆祯公主庇护,他是决然不会在京城安然无恙的。
至于裴珩,滕令欢就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性子了,按理说裴家嫡长子出身,年纪轻轻官至内阁首辅,府中人视他为珍宝,他有什么不如意的?
不得不说,章景乾与裴珩的这场戏,做得真是好,天家父子,最忌讳猜忌。如今圣上又是谋反篡位,自然疑心重。
从刺驾一事的一开始,事情的真相已经不重要,猜忌的种子埋在圣上心中,太子难免犯难。
“陛下虽未立刻废储,但与先太子之间,嫌隙已深,再难挽回。” 裴珩继续道,“而后,章景乾暗中运作,将刺驾的线索,嫁祸给了东宫属官,将矛头直指先太子。”
“先太子被废,囚于宗人府。不过半月,便被赐鸩酒。”
滕令欢闭了闭眼。
不自觉地为先太子而感到可惜。
宣宏皇帝和皇后是少年夫妻,先太子又是两人的第一子,所以先太子从出生开始便被视为储君培养,在位时务实勤政。
但这样的储君居然被章景乾和裴珩所杀,实属可惜。
二皇子天生眼疾,向来没有争皇位的心思,但三皇子军功卓越,有勇有谋,当初陛下从藩地攻入京城,三皇子出力最多,到算是除先太子以外,风头最盛的一位。
但裴珩还未提及他,滕令欢总有种异样的不祥之感,开口问道:“三皇子呢?”
裴珩停顿一下,略微眯起眼睛,似是思索了一下,随后说道:“去年三皇子奉命外出巡察边军,他和陛下一样,是军营出身,身手不错,只可惜过于自信,不愿意身边带太多的随从。我在他归京的路上派了些人,给他使了一些绊子。”
滕令欢眼下连惊呼声都发不出了,只是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手。
三皇子自小在军营打拼,身手不凡,裴珩和章景乾联手,竟是连他都敢下手了。
“可惜,” 裴珩轻轻说了一句,嘴里说着可惜,声音却听不出一丝悲悯,甚至有些得意。
“他命大,身边为数不多的护卫拼死抵抗,虽全军覆没,却也保了他一命,此后双腿尽废,不良于行,与轮椅为伴。”
裴珩顿了顿,又补充道:“一个靠武力而盛名的皇子,成了残废,自然与皇位再无缘分。”
书房内陷入死寂,滕令欢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竹院外冷风呼啸,似是有人在怕打着书房的门窗,声音在两人寂静的氛围中显得如此刺耳。
滕令欢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仿佛能闻到一股血腥气。眼前人和他口中的章景乾,都是少时与她朝夕相处的人,如今他们的手上竟然也沾上鲜血了吗?
她猛地想起了老师死前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朝堂之人,多数手中沾血。”
回看那两个最有权势、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一个被冠以谋逆弑父的滔天罪名惨死,一个落下终身残疾黯然退场。
而幕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
“裴如琢——”她缓缓抬眼,看向裴珩,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讥讽:“你如今,可真是权势滔天啊。”
她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却干涩:“连先太子和三皇子都敢下手,还有什么人,是你不敢杀、不能杀的?”
裴珩听闻,只是微微侧过头,一双凌冽的眸子盯着滕令欢,没有说话,是在等着她的后话。
滕令欢双手扶在书桌上,向前微微倾身,让自己与裴珩的目光在同一高度,问道:“那我呢?你我宿怨匪浅,当年在内阁,我没少给你使绊子。如今我落得这般田地,魂魄不全,寄人篱下,于你而言,捏死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为什么偏偏留了我?”
“裴如琢,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她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试图从那双仿佛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眸子中,窥探出一丝答案。
裴珩终于有了情绪,他极轻地笑了一下,然而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一开口便带着讥讽之意:
“滕令欢,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解我?”
“我杀的人,”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静,“比你能想到的,要多得多。”
滕令欢依旧盯着他,两人目光的博弈中,谁也不甘败下阵来,最后是裴珩的又一句话打破了僵局。
“不过,你这条命我留着还有用。” 裴珩的语气居然听起来有些温和,但在滕令欢看来,这个人的情绪实在不稳定,让她摸不清一点思绪。
他好像比五年前更加让人猜不透。
裴珩身体后靠,倚向椅背,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我和你说的交易是真的,我留你性命,也会查清你的案子,还你清白。”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些审视的神情:“你只需守好你的本分,留在裴府,做我的智囊,以及——”
“我的妹妹。”
滕令欢的脑子轰地一片空白,对啊,她现在还是裴璎,是裴珩的妹妹。她留在裴府,自然是要受着裴珩的约束。
她心中哑然,她分明年长她两岁,回想上一世,再怎么也轮不到裴珩要被她叫一句“兄长”。
滕令欢沉默了片刻,她心中不愿,但那或许是眼下唯一的选择。至少,眼下以他的身份才能接触到当年那场科举舞弊案。
“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
既然达成了合作,她便迅速收敛起所有不必要的情绪,将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中。
“我的那份假笔录,” 她蹙眉道,“既然是为了构陷我,那必然与我当时正在查的科举舞弊案脱不了干系。伪造笔迹,偷换文书,还能将时间卡得那么准,是不是和那场舞弊案的真凶有关?”
裴珩对于她态度的转换似乎并不意外,或许也是因为上一世共事久了。他点了点头:“嗯,已经派人顺着这条线去排查了,只是当年因此而降罪的人数众多,而且有不少还在京外,查起来会有些费时。”
滕令欢心中稍定,但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排查需要人手,需要时间。内阁如今能抽调出足够可靠的人去做这件事吗?”
提及此事,她看到裴珩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倦色。
裴珩看了她一眼:“内阁如今事务繁杂,各方势力焦灼,能用且敢用的人手,确实捉襟见肘。”
“在忙什么?”
滕令欢下意识地问出了口,问完才觉僭越,如今她已不是可以过问朝政的滕令欢了。
裴珩却似乎并未觉得,只是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吐出两个字:
“远渡。”
滕令欢一怔。远渡?
上一次远渡邻国,还是先帝在世时的事,如今竟又要重启了吗?
先帝特派户部侍郎魏百川远渡,带出大昱改良的曲辕犁、桑蚕养殖图谱、活字印刷模具,携农桑老匠与刻书师傅,将中原农耕与文教技艺细细装箱,随船渡海,到达兰若国。
抵岸后,魏百川换来了高产胡椒籽、抗虫稻种与各种兰若的农耕技术,带回珠宝无数,书籍若干。
燕七留给裴璎的那本书应当也是来自那时候的。
据说魏百川回大昱后,一队人马与队伍走散,户部最终查账,发现账单上和到的货物不对数,这才发现丢了一批货。
魏百川从最南端一带的水州登陆,跨越大半个大昱国才道的京城,那一队人马和货物最终丢到了哪,谁也不知道。
那次远渡,虽带来了不少益处,但前期的准备实在损耗巨大,当时天下太平,百姓安定,国库有充足的余额去支持远渡一事。
如今不一样,圣上当年举兵入京,不单单只是夺了皇位那样简单。
战争带来的伤害持续蔓延,如今的大昱国库还不足以支撑再一次远渡。
书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朝政似乎冲淡了两人之间关于身份的恩怨,居然不再像前世那般争锋相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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