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日头依旧毒辣,直至偏西时分才收敛了几分气焰。镇中心的老槐树在斜阳下划出树影。阴凉处,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孩童坐在青石板上,指尖在膝上一张木琴的琴弦之间跳跃。
他叫石头,村里人都这么叫他。琴音不算精妙,却干净明快,像那山间潺潺的溪水,叮叮咚咚,驱走夏日的燥热。
今日休沐,镇上办起了集市。石头便跟着村里唯一会弹琴说唱的柳先生,到镇上卖艺。他年纪小,眉眼干净,琴音虽然稚嫩,却自带一股山野的灵气,倒也引锝不少赶集的人驻足,扔下几枚铜钱。
收摊时,柳先生难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混浊的老眼里带着赞许:“小石头,今天这《溪山调》弹的不错。你这娃,手稳,心静,是块好料。”
说罢从碗里摸了数十枚铜钱,在石头面前晃了晃,道:“我喝酒去了,你自个先回去吧。”
柳先生是教他琴艺的师父,手里这把木琴也是从他手里传下来的。听村里的大人们说,那柳先生年轻也是弹琴的,后面眼睛不好,便很少再弹了,如今更是将自己那把木琴传给了小石头。
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过来,小石头弹琴,柳先生唱曲,赚来的铜钱平分下来竟也数十枚。他抿着嘴笑了笑,小心地将剩下那些铜钱收进内襟口袋。这才拜别师父,背着琴,踏上了回村的路。
小石头一家所在的村庄坐落于齐水河边,因而得名齐水村,村中人也多数随齐水姓齐。以小石头的脚程,从镇上到村里大约要花上两个多时辰。
天色暗得很快,远山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模糊,两边的树影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贪婪地觊觎着过路之人。小石头忍不住放轻了脚步。
沙沙……沙沙……另一道脚步声在寂静中变得清晰起来。
有人!小石头脸色一白,想起了傍晚在集市上和柳先生分铜钱时并没有避着人,应当有不少人看见了。
他憋着一口气,故作镇定地继续往前走。待到小路转弯处,猛地朝前一扑,借着灌木的掩护,猫着腰躲到树的后面。
缓缓探头朝来时的小路看去,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石头。”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小石头愣了一下,猛然回头,便见树木枝丫的缝隙间,漏下一束月光,那人一身蓝灰色衣袍,清清净净地站在月光中,仿若一道幻影。
“哥……哥?”小石头又惊又喜,“哥,你回来了?”
那人点点头,小石头欢呼一声,迫不及待扑到那人怀里,复又稍稍分开,抬起脑袋,仔细打量哥哥如今的样子。借着月光,小石头看清了那张脸。柳眉凤目,鼻梁高挺,嘴角时常噙着一丝浅浅的笑,目光中盛满温柔。不是他那离家数年,去了遥远的天玄宗求道的大哥齐涯,又是谁?
“石头。”齐涯笑意加深,伸手自然而然地揉了揉弟弟乱糟糟的头发,“几年不见,长高了不少。”
这熟悉的动作和语气,差点让小石头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死死攥住兄长的衣角,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哥!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回家去?阿爹阿娘知道你回来了吗?他们肯定高兴坏了!”
齐涯任由弟弟牵着,嘴角的笑意却淡了些,目光越过小石头的头顶,投向远处村落那几点零星的灯火,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他轻轻拍了拍小石头的背:“我这次是顺路经过,有任务在身,不能久留。”
他的声音比几年前更加低沉浑厚,带着一种让小石头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沉稳。
“啊?不能回家吗?”小石头仰起脸,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阿娘前些天还念叨你呢,说你在外面不知道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你就回去看一眼,喝口水也行啊!”
齐涯沉默了一下,目光掠过弟弟背后背着的包裹,问道:“你在跟柳师傅学琴?”
“嗯!”小石头点头,暂时压下心中的失落,“师父夸我指法有进步呢!我今天还在镇上弹琴,挣了……”他想起怀里的铜钱,刚想拿出来给哥哥看,却见齐涯已经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神色郑重地塞到他手里。
那物件比手掌略大,方方正正,油布包裹之下,隐约可见是一本小册子。
“这个,你收好。”齐涯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不要给任何人看,包括阿爹阿娘,还有柳师傅。”
小石头愣住了,低头看着手里这本神秘的小册子,心脏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哥,这是啥?”
“一门养气的法门,”齐涯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不算什么高深的东西,但长期练习,能强身健体,耳聪目明。你年纪小,底子薄,练这个正合适。”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切记,一定要偷偷练习,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否则……恐有麻烦。”
小石头的心跳的更快了。他虽然年纪小,但也从柳师傅讲的故事里,从村里老人的闲谈中,模模糊糊地知道了“法门”、“养气”这些词,都和哥哥去的那神秘莫测的“仙门”有关,那是凡夫俗子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哥哥竟然给了他一本仙家的功法?虽然哥哥说“不算高深”,但于他而言,已是了不得的奇遇。可是,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会有什么麻烦?
“为什么给我这个?”小石头忍不住问,心里即兴奋又忐忑,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齐涯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这次,却不是村庄的方向。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阴霾,随即又恢复了平常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似乎少了些往日的神采。
“能有什么事?宗门历练而已。给你这个,是希望你身体能壮实些,少生病。”他又拍了拍小石头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记住哥哥的话,收好了,偷偷练。若是以后有人问起我,你便说从未见过我,知道吗?”
“哥……”小石头还想问,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惑。为什么哥哥回来了却不回家?为什么给了他这么重要的东西还要保密?为什么好像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回来过?
“好了,夜深了,你快回家吧。”齐涯打断他,最后看了一眼村庄的方向,“好好长大,照顾好爹娘。”
说罢,不等小石头再开口,毅然转身,遁入浓浓的夜色,身影很快就被远处的树木彻底吞没。月影偏移,月光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一切都是幻梦一场。
小石头站在原地,望着哥哥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怀里那油布包冰冷坚硬,硌在他胸口,也硌在他心上。
这突如其来的重逢,与猝不及防的别离,还有这个必须保守的秘密,都让这个十岁的孩童感到一阵沉重和茫然。
他又在路边站了许久,直到身体感受到夜晚的寒意,打了一个激灵,这才猛然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兴奋、疑惑与不安都死死压在心底,把油布包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与那数十枚铜钱放在一起。油布盈润的触感也让他更加确信,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他用力揉了揉脸,努力让僵硬的面部肌肉放松下来,然后迈开步子,朝着村庄的方向走去。
小石头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睡去。土培房里烛光昏黄。母亲从灶台里端出一碗野菜粥递给小石头:“怎么这么晚?没碰上什么事吧?”
小石头的心猛地一紧,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那里藏着不能说的秘密。他低下头,避开母亲的目光,假装饥肠辘辘地喝起了野菜粥。一连喝了好几口,这才放下碗,声音尽量平稳:“没……没什事,今天集市收的晚了些。”
他拿出那些铜钱,递给母亲:“阿娘,给。”
母亲接过铜钱,数了数,轻轻叹了口气:“辛苦我家石头了。饿坏了吧,快吃吧。”
小石头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滋味。他偷偷看了一眼母亲。母亲神色如常地拿着铜钱进了里屋,应当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后半夜,他躺在自己那张铺着干草和旧布的小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泥土地上撒下斑驳的光点。
他悄悄坐起身,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里屋父母均匀的呼吸声,确认他们已经睡熟,这才蹑手蹑脚地从床铺最底下摸出那个油布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借着微弱的月光,端详着这本神秘的小册子。册子很薄,不过二三十页的样子,边缘有些磨损,看来有些年头了。封面上果然如哥哥所说,写着《引气决》三个墨字,想来确实是养气的法门。
轻轻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笔迹古朴有力。那些字他大多跟着柳先生认过,可是连在一起就看得云里雾里了。
“气者,生之元也,循经而行,周流不息……”
“意守丹田,观想气旋,引而不发……”
旁边还配着几幅简单的人体图样,上面标注着一些穴位和线条,表示所谓的气的运行路径。
小石头看得一头雾水。他试着按照图示和文字说明的那样,盘膝坐好,双手结了一个奇怪的手印放在膝上,然后闭上眼睛,努力去感受所谓的“气沉丹田”。
可是坐了半晌,腿都麻了,除了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和双腿麻木后的酸痛,他什么特别的感受都没有。肚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晚上喝的野菜粥刺激着肠胃发出轻轻的鸣响。
他不死心,又换了一页。这一页讲的似乎是呼吸的法门,要求“吐纳绵长,若有似无”。他试着调整呼吸,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吸,再吐……几个循环下来,非但没有感受到什么“气感”,反而因为太过刻意,差点把自己憋的背过气去,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赶紧捂住嘴,紧张地侧耳倾听,里屋里父母的呼吸依旧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看着手里神秘莫测的册子,小石头心里充满了挫败感。仙家的东西,果然不是他这样的凡夫俗子可以轻易掌握的。哥哥说他“底子薄”,看来是真的。或许他真的没有什么修仙练气的天赋吧。
他把册子重新用油布包好,摩挲着那细腻而冰凉的包裹,眼前又浮现出了哥哥在月色中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哥哥为什么要把这个给他?为什么再三叮嘱要保密?他这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个“宗门任务”又是什么?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像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窗外传来几声犬吠,远远近近,打破了夜的寂静。夜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也吹动了小石头纷乱的心绪。
油布包重新回到了床铺最底下,小石头躺了回去,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哥哥站在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里,无论他怎么喊,怎么追,哥哥都只是背对着他,越走越远。而他自己,则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摸索前行,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只有怀里那块油布包,那滑腻的冰凉无比真实。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纸的缝隙,在屋内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小石头揉了揉发胀的额头,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摸床铺下的油布包。
硬硬的,还在。
“你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早饭时,母亲突然轻声说道,打破了饭桌上的沉默,“这都大半年没有捎信回来了。”
小石头的手一抖,勺子差点掉进碗里。
“娃在外面闯荡,有自己的事要忙。”父亲头也不抬地说,声却有一丝别扭,“天玄宗那是仙家地方,规矩大,哪能总惦记家里。”
小石头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碗里。他不敢接话,生怕一开口就会泄露心底的秘密。
饭后,他抢着帮母亲洗碗,又主动去劈了今天要用的柴火,表现得比平时更勤快,仿佛这样就能抵消一些心中的负罪感。
他努力像往常一样,帮着母亲生火做饭,听着父亲念叨着地里的玉米该施肥了。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新人上路,请大家多多支持[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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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中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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