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铃声响起，林隙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
她要赶紧回家，把该做的家务做完，不然又是一场风暴。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刚推开家门，一股浓烈的油烟味和婴儿的哭闹声就扑面而来。
母亲孟霞系着围裙，正抱着哭闹不止的弟弟林继昌在狭窄的客厅里来回踱步，脸上写满了烦躁。
父亲林浩则跷着二郎腿坐在唯一一张旧沙发上，翻着一本破旧的杂志，对眼前的混乱充耳不闻。
“死丫头！还知道回来？看看几点了！”林母一眼看到林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磨磨蹭蹭！赶紧去把厨房的碗洗了！再把地拖了！一凡哭成这样，烦死人了！”
“我放学就回来了！”林隙忍不住顶了一句，书包重重地甩在地上。
“还敢顶嘴？！”孟霞的火气瞬间被点燃，声音拔得又尖又利，“养你有什么用？啊？一天到晚丧着个脸，跟谁欠你八百吊似的！生你的时候差点要了我的命！就是个讨债鬼！白眼狼！你看看人家对门王阿姨的女儿……”
又是这套话！林隙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愤怒而发红：“那你生我干什么？生我下来就是为了骂我、使唤我吗？你怎么不去使唤你宝贝儿子他爸！”她指向沙发上事不关己的林浩。
林浩被点到，脸上有些挂不住，皱着眉放下杂志：“林隙！怎么跟你妈说话的？没大没小！”
“我怎么说话？你们怎么对我说话的？”林隙的胸膛剧烈起伏，“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个保姆！就是个出气筒！我连呼吸都是错的！烦死了！这个家我待够了！”
林隙从11岁时就被生活安上了“怨妇”的骂名，她妈妈还要比她晚20年，可症状似乎比她严重的多。
“反了你了！”孟霞气得浑身发抖，抱着哭得更大声的弟弟，腾出一只手就要来打她，“我让你烦！让你烦！考不上奥数班我还没说你呢！要不是你爸当年……”
混乱中，林隙猛地推开母亲伸过来的手，抓起地上的书包，像一阵风一样冲出了家门，狠狠甩上门板，将母亲尖利的咒骂和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隔绝在身后。
“赔钱货！”
“阴气重的扫把星！”
“滚了就永远别回来！”
那些恶毒的词语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她狂奔的背影里。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渐渐昏暗的街道上疯跑，肺里火烧火燎，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又被她粗暴地擦掉。
世界一片灰暗，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油腻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扔在滚烫柏油路上的鱼，无处可逃，只能徒劳地挣扎，直到被煎干最后一滴水分。
不知跑了多久，筋疲力尽的林隙终于在一个老旧小区花坛边的石阶上颓然坐下。
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抽动起来。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的家是这样的？为什么她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林隙？”
一个带着迟疑的清亮声音在头顶响起。
林隙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了舒楠。
女孩背着那个深蓝色的旧书包，手里拎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正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昏黄的路灯勾勒出她高挑的身影，那双鹿眼里清晰地映出林隙此刻的狼狈——红肿的眼睛，凌乱的头发，脸上未干的泪痕。
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林隙。
她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声音嘶哑又尖锐：“看什么看！滚开！”
她不想让任何人，尤其是这个干净得刺眼的舒楠，看到她这副不堪的模样。
舒楠被她吼得愣了一下，却没有像下午那样默默走开。
她反而往前走了两步，从便利店的塑料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小包纸巾，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
“你……擦擦脸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柔软的、不易察觉的安抚，“我……我什么也没看到。只是路过。”她把纸巾塞进林隙僵硬的手里，然后像是怕再刺激到她，往后退了一小步，却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盏在寒夜里散发着微弱却固执暖意的小灯。
林隙攥着那包还带着舒楠指尖温度的纸巾，看着路灯下女孩温和却坚定的面容，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下午在教室里被她驱赶的尴尬似乎从未发生过，舒楠的眼神里没有嘲笑，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笨拙的关心。
“烦……”林隙低下头，声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却没了之前的暴戾，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弱的委屈。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这一次，她没有再擦。
舒楠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她站着。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空气中令人窒息的绝望。
过了好一会儿，林隙才胡乱地用纸巾抹了把脸，鼻音浓重地嘟囔：“我回家了。”
“嗯。”舒楠应了一声，看着她转身，消失在昏暗的楼道口。
直到林隙家的窗户透出灯光，她才轻轻舒了口气，也转身走向自己家的方向。
昏暗的楼道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橘子清香。
解剖室里冰冷刺鼻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将记忆里那点微弱的橘香彻底击碎。
林隙一个激灵，从深不见底的时光漩涡里被狠狠拽回现实。
她依旧攥着那个沾着污迹的小恐龙挂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
原来，在她那些充斥着暴躁、厌烦、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的灰暗日子里，那点微弱的、来自舒楠的暖意，早已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进她冰冷坚硬的外壳，成为她贫瘠生命里唯一的光源。
而她，却亲手推开了这束光，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在背包夹层里，触到了一个方方正正、有着塑料外壳的坚硬物体。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将其抽了出来。
是一个拍立得相机。老式的款式，白色的塑料外壳边缘已经泛黄，沾着泥土，镜头盖上也有一道明显的划痕。
相机上同样拴着一根编织绳，磨损得比小恐龙那根更厉害。
林隙的目光落在相机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卡扣上。她记得这种型号，侧边有一个小小的存储卡槽。
鬼使神差地，她按下了卡扣。一个小小的黑色SD卡弹了出来，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像一枚沉默的钥匙。
“师傅？”倪好的声音带着询问，看着林隙拿着SD卡走向角落的物证电脑。
林隙没有回答。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将那张小小的存储卡插入读卡器，连接电脑。
电脑屏幕亮起，光标闪烁。她点开存储卡的文件夹。
里面文件不多。大多是些风景照片，拍摄角度都很专业，应该是舒楠工作用的素材。
林隙的手指在冰冷的触控板上滑动，目光快速掠过那些或壮丽或秀美的山河景色，心却沉在冰冷的谷底。
突然，她的指尖停住了。
在一个命名为“旧时光”的子文件夹里，静静地躺着一张照片文件。缩略图很小，很模糊，但林隙的心脏却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
她颤抖着手指，双击点开。
照片瞬间放大，占据了整个屏幕。
像素不算高，带着老式拍立得特有的柔和颗粒感和微微泛黄的怀旧色调。背景是嘈杂昏暗的KTV包厢，霓虹灯光在镜头边缘晕染开模糊的光斑。照片的主角是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女孩。
左边的女孩，眉眼弯弯，笑得像个小太阳，正是十八岁的舒楠。她亲昵地搂着右边女孩的肩膀，脸颊因为兴奋或者喝了点酒而泛着红晕，对着镜头比了个俗气的“V”字手势。
右边的女孩……是林隙自己。
十八岁的林隙，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不合身的宽大T恤，头发依旧是万年不变的马尾，扎得紧紧的。她的表情有些僵硬，眼
神躲闪，似乎很不习惯面对镜头，嘴角却极其不自然地向上扯着，像是在努力配合身边人的笑容。
她的身体微微侧向舒楠，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依赖。而在两人身体挨得最近的地方，在迷离的霓虹光影下，舒楠的脸颊似乎轻轻蹭着林隙的额角，姿态亲昵得超越了普通朋友的界限。
林隙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这张照片……是那个晚上！高中毕业聚会！在KTV昏暗的包厢里，看完了那场该死的《星际穿越》之后……混乱的灯光，喧嚣的音乐，还有那个……那个因为电影里跨越维度的爱而头脑发热、鬼迷心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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