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波姑娘走后，我又一次迎来了我和艾罗亲王的二人时光。这次我们聊起了剑术的事。在我的印象里，擅长使剑的吸血鬼往往生前都学过剑术，再联想一下艾罗亲王这么彪悍的气场，会穿男装的习惯，喜欢女人的偏好——难道她生前是那种因为家里没有男孩所以当男孩养大的女扮男装的姑娘？
我很快得到了答案：不是。
“是我得到了永生后学着解闷的。”她告诉我，“说起来，我做人类时的身份和你挺像的呢，我的父亲也是一个上过战场，领兵打仗的贵族。我的兄弟们也和你的那个兄弟一样，从小就开始了他们为成为战士而做的训练。不过我，和你一样，他们只许他们学那些，不许我学那些。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告诉我——”她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嘲笑，“只有高贵的人才配参与进战争，而女人，即使是著名的贵族家庭出身的女人，也和卑贱的奴隶们一样，是充满缺陷的次等的人，不配拿起武器做战士。”她看向我，“你那时候问过和我类似的问题吗？”
我问过，但我得到的答案可不是这样。我的哥哥对我说，训练好累啊，他还羡慕我学声乐呢每次一展歌喉的时候我多出风头哇！我的家庭教师对我说，男人做男人该做的事，女人做女人该做的事，这是主高兴见到的，我应该多看看自己拥有的东西，不要在乎自己没有的东西。
总之，根本不会有人对我说：因为你不配。那时候，我身边的人都爱我。
我迟疑了一下，决定对艾罗亲王说谎。
“我小时候有过一些向往，但是，没有说出来过……后来渐渐长大，我就……接受了……”
如果我是面对我的朋友们，我不会说谎，即使我的答案可能会让他们觉得有点难过，只有他们自己经历了那些。但面对艾罗亲王……我就不在她老人家面前炫耀我的幸运了……
但是，就算说了谎，我的答案也没有让她觉得高兴。她再度发出一声轻笑，有一点厌倦，又有一点冷嘲。她说：“是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不假思索地接受，就算说出质问，结果也还是被迫接受。要是你当初接受了你哥哥一直接受的训练，难道你会在被那个侯爵夫人戕害时毫无还手之力吗？就像被阿伽门农杀死在奥利斯港的伊菲革涅亚，如果她或陪伴她的母亲像阿喀琉斯一样英武有力，她们不会只有跪下来恳求男人的怜悯这一条生路。”
几百年前的时候，我也有过这种念头。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一个女猎人，看见她跟着同伴来到酒馆，快乐地谈论她前不久干成的一桩案子——不是吸血鬼，而是人，她把那个扮成吸血鬼招摇撞骗的家伙狠狠揍了一顿，接着交送给当地的法庭。我看着她，心想：要是我生在这个时代，要是我的家庭是个会让女儿也学习怎么和黑暗生物战斗的猎人世家……
我没有想下去。
没想到现在，跟着艾罗亲王的话，我得到了比当初的自己会想过的更清楚的假设的答案。
我杀了侯爵夫人，我让她得到了正义，用血族公主的方式实现了血族公主的希望，这力量是亲王赐予我的。但那个伯爵的女儿辛西娅呢？作为信徒的辛西娅的希望呢？难道她唯一的命运就只是被欺骗、被献祭、被活埋，一个人躺在黑暗里祈祷，等谁来救她吗？为什么她不能拥有亲自对抗暴横、将自己挽救的力量？
如果我长大的家庭……我出生的时代……
我知道明智的态度是：不要怨恨自己无能为力，更不可改变的事；更不要让这种怨恨折磨自己，毁灭自己记忆里长存的美好。我当初没有沿着那假设想下去，就是因为我意识到这一点：这会让我对我的家人产生新的怨恨。
他们已经死了很久了，连他们留给我的那些遗憾和伤痛都褪色了，那些温馨和美好就更是。我不想再消磨对他们的爱的怀念了。
我一时百感交集，有点不知道该和艾罗亲王说什么才合适。不过，我落寞的表情无言胜有言。艾罗亲王望着我，也没再说下去。她拥抱了我，拍了拍我的后背。这样用行动而不是漂亮的语言表达了她对我的安慰后，她松开我。我们又无言地坐了一小会，接着，艾罗亲王想到了什么，她秀丽的脸庞上再度浮现出一抹笑容。
她问我：“你现在想不想学一下如何使剑呢，辛西娅？我现在正好有兴趣，可以亲自教你。”
*
艾罗亲王把一个黄铜灯架扭成了两把剑，开始了她的剑术教学。我这七百年来，杂七杂八的职业干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技能学了不少，我自认是个擅长学习新东西的人。很快，我就掌握了要领，能有模有样演得像个会用剑的人了。但要是再进阶一下，不是花架子而是实打实的战斗……我发现我不行。
我总是第一时间忘掉剑，只想用自己的双手，占据了一只手的剑反而是我的阻碍。第三次直接扔了自己的剑空手接艾罗亲王的剑后，她叹息一声，也扔了她的剑。
我垂头丧气地抓着这根黄铜和她道歉：“对不起，殿下，我可能需要点时间适应……”
“没关系，小家伙。”她说，“这也不怪你——怪我那个羸弱的弟弟。呵呵，他自己一直学不会使剑，也不许他的子嗣们学会。”
我去什么亲王不会……呃，这么说起来，好像也没啥可惊讶的，亲王那模样就不像生前很擅长打架的类型，只不过我，一度真的把他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一样崇拜，到现在，虽然不再崇拜他，对他的看法客观了很多，但也从来没想过……他当初教我打架时那套句式工整的漂亮话是为了遮掩他自己也不会用剑所以他教不了我啊？？？
“回想一下，他肯定有意阻拦过你学习剑术吧，小公主？”
那也说不上是阻拦……
“是的，殿下……但也怪我自己，他说我不需要学，我就放弃了……”
事实上，我不怪我自己。我更不怪亲王——他老人家虽然那么大年纪了还是学不会怎么用剑，所以他不能教我，有什么好怪的？倒是怪好笑的……咳咳咳……至于他的那番话，哪怕是此时此刻我回味起来也还是感觉……怪感谢他的。
我学过什么，什么就是好的，有用的——虽说其实这是他那种自恋狂才有的自恋狂的思维，可是，确实安慰到了那时候的我，让我觉得振奋，觉得自己确实也没那么弱小，而且有十足的潜力变成那所谓的“合格的公主”，也就是，一个令大半个黑暗世界都会感到畏惧的强大的吸血鬼。
但是，这些感怀我难道能对艾罗亲王说？不不不正相反我还得和她骂骂亲王呢。
于是，违心地在不该骂亲王的点（这真是非常少见啊！）骂了亲王后，我和艾罗亲王欢声笑语地重新坐回沙发上。这时候离下一波姑娘们到还有一会，所以我挑起了一个话头：“想不到您做人类时有和我相似的出身，殿下。”
艾罗亲王不像亲王那样回避自己做人的岁月，也不像亲王格外看不起做人。我觉得让话题往这个方向推进肯定没有坏处。而要是艾罗亲王肯对我再多说点她自己的事，让我多了解了解她，对我也是好事呢。
“是啊，不过我的父亲不是一个‘伯爵’，我那个时代没有这个概念。”她回答，接着笑一笑，和我说，“好奇我还是个人类时的经历？”
如果是面对亲王，或者我刚见到艾罗亲王的时候，我肯定会立刻否认，告诉对方不不不殿下我不好奇。
我对她点点头：“是挺好奇的，殿下。当然，要是您记不太清的话，那就算了……”
她摇摇头。
“虽然记不太清的事情很多，记得起来的事情也不少。啊，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和我的侍女们讲述我的过去，后来，渐渐厌倦了……不过，睡这么久，一醒来，原来厌倦的事重新做一做也觉得怪有意思。何况还是你说想听呢——”
她抬手，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轻轻在我的嘴上啄了一下。
“你想听我讲什么呢？也‘按时间顺序’吗？”
我笑笑，回答她：“殿下，您别拿那件事取笑我了……而且您知道，您怎么讲我都会爱听的。”
“是啊，那可是个非常久远，对你这样的小家伙来说非常陌生的年代，而且还是我，一位亲王的人生呢。”她说着靠回沙发靠背，然后问我，“你的历史学的怎么样，辛西娅？”接着，她报出几个历史事件的名字，只有一场战争我略有耳闻，而且所知仅限于知道这个词，我根本不知道具体的经过。
我有点尴尬地摇头：“对我来说，这个年代非常久远，这段历史我学得非常粗糙，您说的我都不知道……”
“嗯。那看来我能讲的东西又变多了。”艾罗亲王笑着回答。我以为她是要和我讲解她刚刚提的那几个历史事件了，然而，她没有。她给我讲的是：“我是一个贵族家庭里出生的贵族小姐，但我的生活和你的生活不太一样——当我出门时，我必须戴面纱；此外，我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下说话。在那时候，人们的观念是这样：发表自己的观点是男人的事，女人的事是保持她的安静和美丽。同样，战争、政治、统治、思考，也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只需要服从她那些明智的父亲、丈夫和儿子就好了。”她再度说了那几个事件，“我家族的长辈冲进那些激流，名声鹊起，带来的声望遗泽了整个家族。我的每一个兄弟都被寄予厚望，他们希望他们成为杰出的人才，参与进某种伟大的事件，延续整个家族的光荣。但对我，他们没有这种期望。他们对我的期望是：美丽、安静、贞洁。在我的兄弟们为了实现他们所期冀的伟大而刻苦努力时，我所做的只是等待——等待出嫁。等待从一个杰出的人的女儿变成一个杰出的人的妻子，再生出一些儿子，成为杰出的人的母亲。呵呵，你觉得这个开头怎么样，有没有引起你真正的听故事的兴趣？”
我迟疑了一下。和她现在的地位，现在的身份一对比，她做人类时的境况未免显得有些不堪了，我有点害怕听……了解一个大人物的悲惨往事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我看着她的眼睛：这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满含笑意，充满自信。她没有任何不堪。她对自己的那段过去十分坦然，坦然到可以精心掌握叙事的节奏，编织出优雅的句子生动描绘。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害怕？我有什么好替她感到不堪，进而担心起她日后想起我知道了这些会觉得不快？
我对她点头。
“是的，殿下……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让我感到……好奇。”
“我也学过怎样讲故事呢，辛西娅，”她笑吟吟地说，“跟随一位伟大的老师学习了所有用文辞来打动心的技巧——那发生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打破了我那安静的等待的转机。我的一个叔叔拜访我的父亲，和他提起一个地方，一个学校，许多贵族都把自己的女儿送到那里，许多贵族都希望得到一个在那呆过的女学生来做妻子。那里的老师是一位妙笔出众的诗人，人们赞美那些诗歌配得上阿波罗来亲自伴奏，由缪斯们唱出。那些女学生们虽然没有一位能比得过她们的老师，可和没有受过老师点拨过的昏庸的头脑比起来，她们的优越就像仙女对凡人的优越。仙女虽然比不上一位女神，可也胜过任何一个凡人。而且最妙的是，那里没有男人，连侍奉的奴隶也全是女奴，没有人会像怀疑别的学校里的女人们的贞洁一样，怀疑那里的女人们的贞洁。所以，我被送到那里，在那里继续等待出嫁，顺便跟着我的老师学习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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