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太过惊讶，根本无法确定。
那人直愣愣望着他，极缓慢才说完一句话：“阴年阴月出生的人，你是王储殿下吗？”
‘王储殿下’这样的称呼也就只有几位结拜兄长会这么唤他。
谢梧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这个时空他的容貌换了。
有风卷起满殿的画卷，每一张都掠过谢梧的眼，皆是关于他们五人的点滴，那些肆意飞扬的日子…
经久岁月又一下被点燃，桀骜不羁、鲜衣怒马…
那些自己，如走马观花在脑海重现。
这才想起外间石室那副背影，亦是身披战袍踏马而去的自己。
可是，他的二哥为何会？
“你又怎会是他！”那人像自言自语，“我的王储殿下肆意洒脱，你不是他。”
只见，面前的人，一张年轻的脸正一点点掉落，真的就是皮肉掉落，没有一丝血，像是墙壁粉刷的石灰不堪岁月腐蚀，斑驳掉落，露出原本残败的底层。
沈恒的脸很快瘪了下去，仅剩层层相叠的褶皱皮囊。
谢梧无端就想到，当初只能窥得大祭司满是褶皱的脸，常年灰色斗篷遮住，一如…
正在蜕变成大祭司模样的沈恒。
“没、关系、我的、王储、殿下。”许是时光漫长，连舌头都退化了，一字一顿，略显苍老的声音说得极慢，“我、还、可以、等。”
谢梧似乎能理解，神明奴仆真正的意义。
“哈、哈、哈…”沈恒笑得一停一顿，支配身体器官的所有动作都僵硬。
只见，他缓慢转过身，又步履蹒跚向大殿中央走去，一如年迈的老翁。
等看清周围一切，谢梧才发现这里俨然就是当初的祭司大殿，足有一个人高的泥俑和一排排童男童女的纸人，混着特殊纸张的香烛气息……
一切一切都是与第一站一样。
不一样的是，泥俑和纸人不是在角落，而是形成了一个包围圈，里里外外好几层。
谢梧想跟过去看，身子刚动，‘轰’地一声，大殿开始摇晃，有什么自地底下缓缓升了上来，落于包围圈中。
是祭台！
走得极缓的沈恒又不知何时，登上了祭台中央，环绕在他周围的是四张棺木。
下一秒，其中一个棺盖就被掀开，棺身立了起来，一个人躺在里头。
沈恒的语速没有变，依旧停停顿顿，“阴年阴月阴时的人，注定是神明的新嫁娘，今夜会是一个好时辰，三弟莫愿，有你进献，神明会让王储再次归来……”
腊月二十三子时，年终酬神大祭，又称作蜡祭。
沈恒似乎念了什么咒语，祭台前大约四五米的大坑突然燃起熊熊烈火，窜出如火舌般的热浪，火光中，他看清棺内，阿默毫无生机的脸。
谢梧无法见人在他面前被祭祀，眸色渐冷，瞄准那口棺木，按下千机刃，忽地飞出一条三米长铁链，与普通铁链不一样的是，上面布满整排钉刺。
钉刺扎进棺身，铁链将棺木捆得严实，沈恒的斗篷里不知抛出什么白色粉末，瞬间吸附在铁链上。
很快，由链子的一端开始被石化，又以肉眼能见的速度蔓延至谢梧的手臂，最后整个全身，成了一尊雪白的泥俑。
谢梧动弹不得，却清晰感受自己被扔了出去，最后落在一堆泥俑里。
余光中，他看到并肩两侧的泥俑里也封了人，他们似乎也在打量着他。
谢梧忽然觉得左边的泥俑，那眼神十分熟悉……
狡黠又不屑一顾，正是明无疑！
谢梧心里痛快，给他一个‘你也有今天的！’的眼神。
明无疑回了一眼：彼此彼此！
右侧的那尊泥俑也有人，却不是公孙冽！
他又开始担心那家伙，明明牵着手，却突然没了踪迹，也够邪乎的！
现在的沈恒早就不是当初一同睥睨天下的少年郎，不人不鬼，却还惦念着第一站内身为王储的他。
谢梧觉得恶心！
突然，一阵听不懂的咿呀音自祭台传来，也不知沈恒叽里呱啦念的什么！
谢梧只能平视，却见被铁链勾至半空的棺木被架到烈火上方，随时都有被火苗吞噬的危险。
也是这个时候，祭台上另一口棺木咚咚作响，似乎躺在里面的人醒了过来，正扒拉着想要爬出来。
沈恒忙于某种祭奠仪式，像是没听到那口棺木的响动，没一会儿，棺盖移位，里头的人坐了起来。
竟是徐良策，同样被装进了棺材，难怪白起他们满大街找人也没找到。
就见，人刚站起，还有些头晕，徐良策用力甩了甩脑袋，当瞧见烈火上的明无夜，迫不及待冲了过去。
只是隔着几米宽的大坑，他越不过去，急得双目通红，转而对着沈恒，咆哮一声：“沈恒！你疯了！他是阿良！”
他叫他什么？！
沈恒！阿良！三哥傅思良！
谢梧惊得瞳孔变大，一个事实摆在眼前，他们都带着那个时空的记忆！是一直带着，还是才记起？
谢梧无从得知。
似乎看出沈恒正在做的事，徐良策冲到了他身边，一把推翻沈恒面前的香炉烛台，诉说道：“你可知等了多久，我才等到他！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彼此害怕忘记，皆长成了对方的样子…”
沈恒并没有停下，徐良策抓着他的臂膀，“这一次，你又要拿他来换吗！”
一阵沉默后，徐良策再次怒道：“说话！”
撼动不了沈恒想要将人祭祀的心，徐良策几乎跪了下来，哀求道：“你放过他，我可以再去临阳城里物色其他人，每年不都是这样吗？神明也接受了……”
提及此，沈恒突然睁眼，听不出喜怒，“可是、王储、没有、回来！”
“再等等，我会抓许多祭品过来，好不好？”
沈恒甩开了他，“我！等不了了！”
“既如此！”徐良策变了脸色，扬起手中的利剑，“动手吧！”
只是，他刚动，手上的兵器自动脱落，掉入烈火中……
难道临阳城被选中祭祀火神的人，都是徐良策一手操控的？！
谢梧难以想象，当初那个驰骋沙场的少年大将军，是第一站内所有百姓心中的姣姣明月，如今却双手占满无辜鲜血……
谢梧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余光里却见明无疑翘了嘴角，甚是不屑。
祭祀仍然继续，谢梧发现身旁的泥俑似乎都在苏醒，不多时，它们同手同脚开始活动了两下，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泥俑跟着一起动了起来。
它们仿佛听到了召唤，全部涌向了火坑周围，似乎参加一场仪式，它们在欢呼，在跳舞，在拥抱…
谢梧看清泥俑里被封的一张张哭丧着脸，哪来这么多的人？忽地就想到临阳城最近不断消失的人。
祭歌歇，泥俑们又全部停下了动作。
台上，沈恒灰色斗篷张扬开，泥俑们又排成一列，眼见它们就要如下饺子般，往烈火里扑去。
谢梧再也忍无可忍，沈恒打着保护他的口号，却让他无端背负了多少条人命！天杀的！老子需要你来保护？！
他必须要阻止！
只是，谢梧无法动弹，嘴角也张不开，想了想，哼出一段曲调，曲声欢快，还是他们义结金兰时，谢梧心情愉悦随口哼唱的后世曲目，是在任何异时空都无法被复刻的存在。
祭台上的两人陡然变了脸色。
徐良策隐在一侧，阴恻恻的眼盯着沈恒的一举一动，他是做好同归于尽的打算，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棺木里的人被祭祀！
此刻，一脸难以置信，收了满身的戾气，朝着沈恒大吼一声：“听到了吗！他回来了！”
沈恒自然听到了，祭祀的动作暂停，缓缓抬眼，巡视整个大殿。
终于将目标锁定，他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奔跑姿势来到雪白泥俑前，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谢梧的面颊。
谢梧：“……”
沈恒触碰的只是泥俑外层，石灰粉尘正迅速剥落，没一会儿，谢梧就觉得被束缚的身体可以动了。
沈恒干瘪的手并未移开，谢梧难以接受这样的触碰，能动的一瞬间往旁边退了一步，这一退正好撞上封着明无疑的泥俑。
明无疑睁着猩红的眼，此刻被撞翻了，却还是死死盯住了祭台上方的棺木，他应该看清了里面的人。
循着那道目光，谢梧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着沈恒道：“都放了吧！”
原本，他想唤一声二哥的，舌头打转，终是难以唤出口，他的二哥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不是他！
这时徐良策也跑了过来，见到谢梧时，失声片余，才颤颤一语，“谢先生。”
谢梧瞥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他能说什么呢？他唤他谢先生，而不是小五…
物是人非，早就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
“将棺木里的人和这些泥俑都放了吧。”谢梧又重复了一遍，“我回来了，活人祭祀也该终止。”
沈恒一直默默望着他，苍老褶皱的面颊上一双浑浊的双眼微微湿润，许久才蹦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的王储殿下真的回来了！但不能放，这是我对神明的承诺！”
闻此，徐良策再次努力，“够了！沈恒！王储已经归来，你还是不肯放过阿良！这些年的等待究竟有何意义！”
不知沈恒在想什么，在子时来临前突然改口，“王储来换吧，他们都能活。”
这是让他当祭品吗？想来也是可笑至极。
第一站内，他在不清楚的情况下，沈恒用三哥换了他，如今，又让他来换。
因果吗？
如果一切的开端是他，也确实该由他来终结。
谢梧也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被祭祀，心底唤起系统，咱…赌一把？你能护住我的…吧。
系统没有回应。
谢梧：“……”
沈恒在等他的答复，所有人也都在等他的答复，他还有选择吗！
“好！我来换他！”谢梧把心一横！先把人换下来再作打算，怎么说他还有系统在，逃脱的几率还是挺大的。
谢梧指向棺木中的人，“这一生，他受的苦够多了！”说着，又踢了脚边的泥俑，“解开他，我有话问。”
沈恒苍老褶皱的脸，在他答应时明显抖了一下，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解了地上的泥俑。
明无疑跳了起来，转手就给了徐良策一拳，“你究竟对本王的阿兄做了什么！”力道很大，徐良策嘴角出血，却沉默着。
“为何要让他不能言不能听！”明无疑又置一问。
谢梧拦住还欲再挥一拳的人，“你说什么？是他毒哑了他？！”
明无疑一脸怒气，“你以为呢！”
谢梧忽然就想笑，这个世界太颠了。
他一直以为是明无疑疯魔，觊觎自己的兄长，想将人留在身边，才会对他施暴。
原来竟是……
他能理解大哥不惜手段用活人祭祀来与神明交换，只为换得与三哥的重聚，但他不能接受，大哥残忍到对三哥下毒手！
这一次，没让明无疑动手，谢梧揪住徐良策，有难过有不解，问道：“为何！为何这么对他！”
徐良策忽然大笑出声，像是看白痴一样盯着谢梧，“王储殿下！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幼稚至极！”
“我只想留他在身边！可这个世道，我与他身份有别，他是南岳夜王，一应国事皆由他处理！他只有成为废人才能只属于我一人！永远地留在我身边！”
一番话，明无疑炸了，“凭什么！阿兄凭什么只属于你！”
徐良策并未理睬，继续道：“原本我已经安排妥当，他只要出发中原，我的人会把他接到身边，会保护好他！可是…他中途竟然跑了…”
“我知他怨我，可我只想守着他，只要他一人…”
谢梧已经听不下去了，望了眼棺木里的人，苦笑一声：“他听不见说不了，估计连怎么被害都想不明白，才会躲着你们…”
彼时，朱红色棺木里，墨色嫁衣的男子缓缓苏醒，明无夜坐起身，发现自己悬浮在半空，周围一切与梦境景象渐渐重合。
他的世界一片静寂，听不到任何声响，在梦里却全都听见了，他知晓他们说了什么，也知晓现在发生了什么。
静静地，他看向自己最牵挂的两人，他的阿弟和一眼钟情之人，临阳大将军徐良策。
他们初识在翎山，拜鬼子为师时，他就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要等的那个人。
在遇到他之前，他一直重复着一个梦，梦里被祭祀，他心里没有害怕，只剩殷切期望，哪怕只是见他最后一面，他亦无憾。
他的目光一直望向天际，等待着阵阵马蹄声划破天际，他要等的人也就回来了。
被冰冷的湖水淹没，他无知无觉，没有挣扎，只是惨淡一笑，他终究等不到他了，那时他想，他回来见不到自己会伤心的吧…
可是，他没想到，他会为他殉情。
梦里，他在河水里拼命地捞他，可是河神的新嫁娘是连尸体也不会留在这个世上的，所以他注定什么也捞不到。
然后，他就看到，他慢慢沉入水中，再也没有从冰冷的水里走出来。
他殉情在他被祭祀的那条河里……
每每这个时候，明无夜总会痛得难以入眠，他会坐到镜子前，打量着这张脸，既而抑制不住地流泪，那时他想，自己怎会长成他的模样。
后来，见到他的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爱到骨髓时，轮回几世，害怕忘了初心，忘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便长成了对方的样子。
不是没想过舍弃身份留在他身边，为此，拒绝了王位，扶阿弟为王，想着帮忙打理几年就可以离去。
起初，他的阿弟还十分乖巧，他教，他学。
可是，突然有一天，阿弟疯魔了，不仅抓了无数漂亮的郎官入宫，夜夜笙歌，更是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那一次，明无夜收到宫外来的手书，知道是他来了南岳。
马不停蹄赶去见他，却被阿弟拦在宫中，他不许他出门，甚至威胁，走出宫门半步，他就让他后悔。
他没理，却在出门时听到骨骼破碎的声音……
为此，阿弟竟然自断一条腿，他说，是不是他断了四肢，阿兄便不会离他而去……
许是，宫外的人，知道了他的处境，派人秘密送来临阳城特产和给他的承诺，他说已经安排妥当，一定会带他逃离牢笼。
又怎会想到，他会毒害自己呢。
那些特产，他珍而重之，当初是怀着怎样的欢喜去品尝，事后就有多么的心痛，他不理解，为何一个个都在逼他……
他成了一个废人，他的阿弟日日守着他，从此戴上面具成了外人眼中的夜王，脱下面具依旧是明王。
阿弟很聪明，政务处理的很好。他本该开心的，可是他的心像是遗失了什么，他知道他想他，想要见到他……
可，这个方寸之地，他的阿弟不肯放他离去。
想了很多办法，最后身边的巫医实在看不下去，让明无夜偷偷写封手书，他会交到那个人手上。
手书送出去没多久，还是被阿弟知道了，第一次，他像变了一个人，咆哮如猛兽，杀了满殿伺候的人，空气里是散不尽的血腥味…
无人知晓，自那以后，南岳夜王被铁链缠身，夜夜囚于明王的寝殿，他看着阿弟折磨召入宫的新人，他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却也胆寒，他的阿弟为何变成现在的模样。
终于，有一日，他看懂了他眼底的隐忍，他抱着他，吻着他，似要将他融入身体…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明无夜第一次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咬舌自尽…
终是没死成，却也郁结难解，渐渐地，形如枯槁。
可能是怕他真的死了，他的阿弟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活下去，我带你去找他。
往后的那段日子，算得上平和，明无夜却在夜里再次入梦，梦里他又能听见了…
这一次，他身穿暗黑嫁衣躺在一口棺木中，就是眼前的场景，他听清了大殿里所有人的话，原来徐良策带着前世的记忆来找他，为此不惜与神明交易，残害无辜百姓。
此刻的明无夜说不出得难受，那个曾凭一己之力成为大佑国耀眼如繁星的男子，变了…
变得他不相识！
他曾仰望他，想成为他，努力与之并肩的人啊……终究再也回不去了！
有幸，他还能见到小五殿下，在被他救下时，他就觉得亲切，原来一切皆有天意安排。
望着他们此刻的背影，明无夜灿然一笑，他是不会让小五来替他的，如果他本身就是神明的祭品，不论轮回几世也改变不了，那么他希望，不要再有来生，不要再有相遇……
就这般解脱，放过大家吧！
阴森森的大殿，随着明无夜毅然决然跳入熊熊烈火中的一声响动，满殿争吵嘎然而止。
怎么都没人说话，我可怜的夜王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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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Chapter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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