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第一次见到陈浅，是在九月的琴房里。
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那个白衣少女身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她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跃动，贝多芬《悲怆》第二乐章的音符如流水般倾泻。林未靠在门边，听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了。
“要听就进来听，别在门口偷窥。”
琴声戛然而止，陈浅转过头来，眼神清冷。林未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像浸在清水里的琥珀。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林未有些尴尬地走进琴房。
“影子。”陈浅简短地回答，目光落在林未背着的吉他上，“你是民乐社的？”
“摇滚社。”林未纠正道，拍了拍她的吉他，“不过民乐社上周解散了，所以我们现在借用他们的练习室。”
陈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回身去，琴声再次响起。林未明白这是送客的意思，却不知为何挪不动脚步。
“你刚才有个音节弹错了。”话一出口，林未就后悔了。
琴声再次停下。陈浅缓缓转身，挑眉看她：“哪里？”
“第四十七小节，右手升fa你弹成了还原fa。”林未硬着头皮说。
陈浅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翻开乐谱，仔细查看后，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你是绝对音感？”
“差不多吧。”林未耸肩。
那天下午，她们一起在琴房待了两小时。当陈浅收拾乐谱准备离开时，她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未。未来的未。”
“陈浅。”她顿了顿，“明天的排练，你要不要来看？”
这就是开始。
“所以，你就这么勾搭上了音乐系的系花？”周雨瞪大眼睛，舀了一大勺布丁塞进嘴里。
沈墨无奈地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擦擦嘴，都滴到衣服上了。”
食堂里人来人往，周雨却毫不在意自己的吃相，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可以啊林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才开学一个月，你就把全校最漂亮的姑娘搞到手了。”
“我们只是朋友。”林未反驳，耳朵却悄悄红了。
“朋友会天天约你一起去琴房？朋友会给你带早餐？朋友会——”周雨突然噤声，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门口。
另外三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陈浅正站在食堂入口处，身边跟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生。他低头对陈浅说着什么，陈浅微微点头，表情是林未从未见过的柔和。
“那是秦风，音乐系大四的学长，据说和陈浅青梅竹马。”沈墨轻声说。
林未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陈浅抬头看见她们，眼睛亮了一下，径直走过来。那个叫秦风的男生跟在她身后。
“未未，你在这儿啊。”陈浅自然地坐到林未身边的空位上，“下午的排练提前到两点了，记得吗？”
林未点点头，目光在秦风身上停留。他确实很好看，五官深邃，笑起来眼角有细纹，是那种让人一眼就记住的长相。
“这是秦风，我哥哥的朋友。”陈浅介绍道，“这是林未，我跟你提过的，绝对音感的那个。”
秦风伸出手，笑容温和：“浅浅经常提起你。谢谢你陪她练琴，这丫头一向独来独往，难得交到朋友。”
他的语气亲切自然，却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占有感。林未和他握手时，注意到他手指上的茧，是长年练琴留下的痕迹。
他们走后，周雨长叹一声：“完了林未，情敌太强大。”
林未没说话，只是默默拨弄着吉他背带。
沈墨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不一定。”
十月的校园艺术节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陈浅作为音乐系的优秀学生，要代表系里参加汇演；而林未所在的摇滚社也有一个表演名额。
“所以你们要表演原创歌曲？”陈浅问。她们坐在琴房里，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
林未点头，轻轻拨动琴弦：“我写的歌，周雨主唱，沈墨键盘，我吉他，还缺个贝斯手。”
“什么风格的？”
“流行摇滚。”林未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议，“其实...有一首慢歌，如果能加入钢琴伴奏，效果会很好。”
陈浅挑眉：“你想让我和你们一起表演？”
“你不愿意就算了！”林未急忙说，“我就是随口一提...”
“好啊。”
林未愣住：“什么？”
“我说好啊。”陈浅嘴角微扬，“听起来挺有趣的。”
就这样，陈浅加入了摇滚社的排练。令人惊讶的是，她并非林未想象中那种循规蹈矩的古典乐手，对流行音乐的理解出人意料地敏锐。她总能在林未的编曲基础上提出巧妙建议，让整首歌更加丰富。
“这里，如果钢琴走一个降调，而吉他保持原来的和弦，会不会更好？”一次排练中，陈浅提议道。
林未试了试，眼睛一亮：“确实！这样就有了一种张力，正好符合歌词的情绪。”
周雨和沈墨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们俩是不是太默契了点？”休息时，周雨小声对沈墨说。
沈墨推了推眼镜：“知音难觅。”
“不只是知音吧。”周雨促狭地笑，“你看林未那眼神，跟小狗似的，恨不得时时刻刻粘在陈浅身上。”
“那你呢？”沈墨突然问。
“我什么？”
“你看我的眼神。”沈墨平静地说，耳根却微微发红。
周雨一时语塞，罕见地红了脸。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低头猛吸果汁。
事实上，周雨和沈墨的故事开始得比林未和陈浅还要早。她们是高中同学，三年同桌。高考前夜，周雨给沈墨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却始终没有收到回复。开学典礼上，当周雨看见沈墨坐在她斜前方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为什么不回我短信？”当天下午，周雨在教室里拦住沈墨。
沈墨低头整理书包，良久才回答：“不知道该怎么回。”
“就告诉我你去哪所大学啊！你知道我找了多少同学打听你的去向吗？”
“现在知道了。”沈墨轻声说，“我们在一所大学。”
周雨气得差点吐血。这就是沈墨，永远冷静，永远理智，永远把自己的感情藏得严严实实。而周雨恰恰相反，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像一团行走的火焰。
她们就这样别扭地重拾友谊。周雨加入了摇滚社，沈墨也跟着加入；周雨喜欢食堂的布丁，沈墨就每天提前去帮她买一个；周雨嚷嚷着要学键盘，沈墨就耐心地教她。
但有些话题，她们始终避而不谈。比如那条石沉大海的短信，比如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比如周雨曾经说出口的告白。
艺术节前一周，林未和陈浅在琴房练习到很晚。夜幕低垂，一轮弯月挂在树梢。
“今天就到这里吧。”陈浅盖上琴盖，“你嗓子都哑了。”
林未点头，收起吉他。她今天状态不好，几个高音都没唱上去。
走出音乐楼，秋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林未打了个喷嚏，陈浅自然地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她。
“不用...”
“穿着吧，你声音都鼻塞了，别明天彻底感冒。”陈浅语气不容拒绝。
她们并肩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
“你和秦风...”林未突然开口，又顿住，“没什么。”
陈浅看了她一眼：“你想问什么？”
林未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你们是在谈恋爱吗？”
陈浅停下脚步。她们正站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金黄的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为什么这么问？”
“大家都这么说。”林未低头踢开一颗石子，“而且你们看起来很亲密。”
陈浅沉默片刻，轻声说：“秦风就像我的哥哥。我们从小一起学琴，他一直很照顾我。仅此而已。”
林未的心跳突然加速：“所以...你没有男朋友？”
“没有。”陈浅转头看她，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明亮，“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空气突然变得稀薄。林未能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能感觉到答案就悬在舌尖，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得让她开不了口。
“我...”她刚开口，一道手电筒的光线突然照在她们身上。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闲逛？”是巡夜的保安。
那一刻的勇气被打断，再也接不回来。
把陈浅送到宿舍楼下时，林未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盒包装粗糙的饼干。
“给你。我自己烤的，不太好看，但味道还行。”
陈浅接过，眼睛里闪过一丝林未看不懂的情绪。
“谢谢。”她轻声说，“晚安，未未。”
“晚安。”
林未看着陈浅的身影消失在宿舍门后，才转身离开。她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见陈浅站在玻璃门后，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陈浅低头打开饼干盒，拿起一块形状歪歪扭扭的曲奇咬了一口，嘴角微微上扬。
“笨蛋。”她轻声说。
艺术节汇演当晚，礼堂座无虚席。摇滚社的表演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个，压轴的是音乐系的交响乐团。
后台，周雨紧张地来回踱步：“完了完了，我忘词了怎么办？”
“你不会忘的。”沈墨拉住她，“就算忘了，即兴发挥也行。”
林未检查着吉他弦，神情专注。陈浅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安静地翻阅乐谱。
“各位，加油。”林未抬头，朝队友们笑了笑。
当主持人报出他们的节目名称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四人走上舞台，各就各位。
灯光暗下，一束追光打在周雨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向沈墨点头示意。沈墨的手指落在键盘上，流畅的前奏流淌而出。
林未的吉他声加入，然后是陈浅的钢琴。不同质感的音色交织在一起，创造出奇妙的化学反应。周雨开口唱歌，声音清澈而富有穿透力，完全不像平时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
他们表演了三首歌。最后一首是林未的原创《银杏道上的秋天》，这首歌的钢琴部分尤其突出。当间奏部分来临，林未和陈浅有一段精彩的合奏，吉他和钢琴的对话像是秋日私语，缠绵而温柔。
台下安静极了，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美妙的音乐中。
表演结束，掌声雷动。他们鞠躬谢幕，林未下意识地牵起了陈浅的手。台下响起口哨声和更热烈的掌声。
回到后台，周雨兴奋地抱住沈墨：“我们成功了！”
沈墨难得地笑了，回抱她：“你很棒。”
林未转头看向陈浅，眼睛亮晶晶的：“你的钢琴太出色了。”
“是你的歌写得好。”陈浅微笑。
这时，秦风捧着一束花走过来：“浅浅，恭喜，表演很精彩。”
他把花递给陈浅，然后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结束后一起去吃宵夜？我订了那家你喜欢的日料店。”
林未的眼神黯淡了一瞬。这一幕恰好被周雨看见。
“未未，我们去卸妆吧。”周雨拉住林未的手腕，又看向秦风，“学长，借过一下。”
把林未拉走后，周雨小声说：“别灰心，我觉得陈浅喜欢的是你。”
林未苦笑：“你怎么知道？”
“直觉。”周雨眨眨眼，“而且，我刚才在台上看见她看你的眼神了，跟沈墨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沈墨看你？”
周雨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一下子红了：“啊那个...我去一下洗手间！”
林未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
汇演结束，人群渐渐散去。林未在礼堂外等陈浅，却看见秦风一个人走出来。
“陈浅呢？”林未问。
“她说不去吃宵夜了，好像有什么事。”秦风耸耸肩，“那我先走了。”
林未愣在原地，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陈浅发来的消息：
「来琴房好吗？我有话对你说。」
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林未却感觉全身都在发热。她几乎是跑着回到了音乐楼。琴房亮着灯，她推开门，陈浅坐在钢琴前，指尖下流淌的正是《银杏道上的秋天》的旋律。
听见开门声，陈浅停止弹奏，转过身来。
“你不和秦风去吃宵夜？”林未问。
“我为什么要和他去？”陈浅反问。
“他不是你...男朋友吗？”
陈浅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林未：“我告诉过你，他就像我哥哥。”
她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林未能看清陈浅睫毛的颤动。
“那你为什么...”林未的声音有些干涩。
“为什么答应和他一起吃宵夜？”陈浅接上她的话，“因为我想测试一下你的反应。”
“测试我？”
“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吃醋。”陈浅轻声说，“我想知道，我对你而言，是不是只是普通朋友。”
林未的心脏狂跳起来：“那你...得到答案了吗？”
陈浅没有回答，而是向前迈了最后一步，轻轻吻上林未的唇。很轻，很快，像一个幻觉。
但林未知道这不是幻觉，因为陈浅的脸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尖，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此刻泛着粼粼波光。
“这就是我的答案。”陈浅说，“现在，该你回答我了。”
林未深吸一口气，伸手捧住陈浅的脸，用一个更深的吻回应了她。在那一刻，琴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两颗激烈跳动的心。
窗外，一阵秋风吹过，金黄的银杏叶如雨般落下。
同一时间，在礼堂后台，周雨终于收拾好了所有器材。沈墨在一旁帮她，沉默得像一个影子。
“都整理好了，走吧。”周雨拉上背包拉链。
沈墨点头，却没有动。
“周雨。”她轻声说。
“嗯？”
“那条短信。”沈墨抬起头，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我收到了。”
周雨愣住，心跳漏了一拍。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沈墨轻声说，“我害怕，如果答应了，我们会不会像其他早恋的情侣一样，很快分手，然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周雨沉默了片刻：“那现在呢？”
“现在我还是害怕。”沈墨老实承认，“但更害怕失去你。”
周雨走近一步：“你知道我短信里最后一句写的是什么吗？”
沈墨摇头。
“‘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会一直喜欢你。’”周雨一字一顿地重复三年前写下的句子。
沈墨的眼眶红了。她从未在别人面前如此失态。
“我也是。”她轻声说，“我的答案和你的是一样的。”
周雨笑了，眼泪却滑落下来。她伸手擦掉沈墨脸上的泪痕，然后轻轻吻了她。这个吻带着咸涩的泪水味道，却比蜜还甜。
月光如水，洒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见证着青春里最真挚的告白。
两段爱情，在同一个夜晚，悄然绽放。像夜来香，不张扬，却芬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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