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条断流的河，源头始终笼罩在迷雾中。
林未最早的记忆，是舅舅家那个朝南的小房间。阳光透过印着小花的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舅妈总是轻手轻脚地进来，为她整理好被子，在她假装睡着时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那是安稳的、被爱包围的童年。舅舅教她认字，舅妈给她织毛衣，表姐带着她玩耍。他们从不吝啬表达对她的爱，却在她问起“我妈妈是什么样的人”时，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你妈妈啊...她是个很温柔的人。”舅舅总是这样开头，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舅妈会补充一句：“她很爱你。”然后匆匆转移话题，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家里唯一关于母亲的痕迹，是林未藏在枕头下的那张泛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年轻美丽，眉眼间与林未有七分相似，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棵银杏树下微笑。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摄于1995年秋”，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信息。
小时候，林未常常对着照片说话，告诉母亲自己今天学了什么新字，交了哪些朋友。长大后，她不再这样做，但依然习惯在睡前看一眼照片，仿佛那是连接她与过去的唯一桥梁。
“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谈论妈妈呢？”她曾经问过表姐。
表姐犹豫了很久，才轻声说：“大人们有他们的苦衷。未未，你只要知道，我们都爱你，这就够了。”
于是她不再追问。有些答案，强求不来。
遇见陈浅的那年秋天，林未第一次产生了“想要了解自己从何而来”的强烈冲动。
也许是陈浅眼中那种被家族深深烙印的痕迹刺激了她，也许是她们相爱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法向爱人完整地介绍自己的来历。
“我舅舅是中学老师，舅妈开了一家小花店。”她这样向陈浅描述自己的家庭，轻描淡写，避重就轻。
陈浅从未追问，只是温柔地握着她的手说：“他们把你教育得很好。”
林未没有说的是，每当她看到陈浅与父母通话时那种亲昵又带着些许紧张的关系，她都会暗自羡慕。即使有矛盾，即使有分歧，但那是一种真切切的、无法割断的联结。
而她，像是浮萍，不知根在何处。
六年后，当陈浅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带着满身伤痕和秘密，林未再次感到了那种对自我根源的渴望。
如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如何能与所爱之人并肩面对风雨？
一个周末的下午，她回到舅舅家。表姐已经结婚搬走，舅舅退休后迷上了养花，阳台上摆满了各色植物。舅妈依然在经营那家小花店，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未曾改变她温暖的笑容。
“未未来啦？”舅妈高兴地拉着她的手，“正好，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饭后，舅舅在阳台修剪他的宝贝兰花，林未帮舅妈收拾碗筷。透过厨房的窗户，可以看到隔壁人家的母女正在一起晾衣服，有说有笑。
“妈，”林未轻声问，她一直这样称呼舅妈，“你能告诉我关于我妈妈的事吗？真正的她。”
舅妈的手顿了顿，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未以为她不会回答。
“你妈妈叫林晓芸，”最终，舅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她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人。”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舅妈关掉水，擦干手，示意林未在餐桌旁坐下。
“她怀上你的时候，才二十一岁。”舅妈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那个男人...他家里很有钱，已经订婚了。晓芸知道后，没有去找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孩子的父亲是谁。”
林未屏住呼吸，生怕打断这来之不易的叙述。
“她独自生下你，把你带到一岁多。”舅妈的声音哽咽了，“后来她生病了，很重的病。临终前，她把你还给你舅舅，只留下一张照片和一句话。”
“什么话？”林未轻声问。
“她说，‘告诉未未，我很爱她。还有...不要去找她的父亲，那不会给她带来幸福。’”
泪水无声地滑落。林未握住舅妈的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们想保护你，未未。”舅舅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眼中满是心疼，“那个家庭...太复杂了。你妈妈不希望你和他们有任何牵扯。”
林未突然想起陈浅最近看她的眼神，那种混合着爱意、痛苦和决绝的眼神。难道...
“那个家庭，是秦家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舅舅和舅妈震惊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回到公寓，林未从抽屉深处取出那张泛黄的照片。时隔二十多年，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端详照片中的每一个细节。
母亲身后的那棵银杏树，与秦氏老宅门前的那棵惊人的相似。母亲裙子的款式，与八十年代末的时尚杂志上秦父女伴的着装如出一辙。就连母亲手腕上的那只手表，她也曾在秦风的手腕上见过同系列的男款。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事实——她是秦家的私生女，秦风的妹妹。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她和陈浅，不仅是曾经的爱人，现在还是姑嫂关系。这个发现一旦曝光，将是一场毁灭性的丑闻。
手机响起，是陈浅发来的信息：“睡了吗？”
林未盯着那三个字，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终于明白陈浅最近的异常从何而来，明白为什么陈浅坚持要保持距离，明白那些深夜无声的电话背后藏着怎样的痛苦与挣扎。
陈浅早就知道了。而她选择独自承受这个秘密，保护林未不受伤害。
林未没有回复信息，而是拨通了陈浅的电话。
“未未？”陈浅的声音带着睡意，显然是被电话吵醒。
“浅浅，”林未轻声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陈浅才哽咽着回答：“好。”
她们没有提及那个秘密，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有些真相，不需要说出口，也能在相爱的人心**鸣。
挂断电话后，林未将母亲的照片重新收好。窗外，夜色深沉，但她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血缘无法选择，但爱情可以。过去无法改变，但未来可以。
而她选择和陈浅一起，创造属于她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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