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韩非辩法
作为现代准首富的子孙,祁绮家有一个马场,她会骑马。
只是之前原身的小身子吃不饱没有力气,又太瘦弱,单独骑马危险系数比较高。
现在祁绮终于把自己吃得,不再是皮包骨,身子也在白医丞的照料下摆脱了营养不良。
平日里祁绮自己出行,因受不了青铜马车的颠簸,哪怕只有一小段,道理就跟学校放学时候的100米一样,卡、顿、卡、顿。
总是走路又实在时间不够,去不了太远。
随身侍奉的李信得知,很快为自己牵来陇西的小母马,浑身雪白,只有鬃毛一小撮棕色,祁绮很是喜欢,唤她“染雪”。
原本还想给政哥汇报,看她能不能收。
李信拦下了她,称以她如今身份,只是一匹坐骑,无谓。再者,自己身为扈从,连这点小事也处理不了,反而怕王上怪罪。望长使为信考虑一二。
祁绮心想,身为迷妹,确实也不能事事打扰祖龙爸爸,便也受了。
李信这才松了一口气,好歹送出去了。他在长使身边多日,除了护卫、厨房里打下手,以他陇西李氏,竟未能有其他示好。
这次,总算让长使身边多了李家一物件。
李信压根没想到,此举之后,让王上下了另一道累死自家大父的喻令。
蒙毅见了原想提醒李信来着,小宫女的贴身之物,岂是旁人随意可送。
李信的脑袋瓜就不知,如今咸阳城多少人想捧着东西到太仓丞面前,皆不得法。
自长使第一次出咸阳宫,到商市起她便只收庶民自己的心意。
按理,金银珠宝之物,小宫女也爱,看她身边的香便知道了。
只是,这对姊妹很是奇怪,一个宁愿自己卖那小块豆腐,一块一块挣。
一个则是干脆完全不搭理。
反正能到达章台宫偏殿的外人就少,就是到了,还有李信那个憨憨在。
陇西李氏是大户,李信又是天之骄子,大抵不知黔首的心意为何物。
这匹马明明送得很合适,漂亮的小母马,性格温驯,正适合长使这样的娇弱小女娘。
以李信的心性也只能想到这一层,这也是大兄让自己放心和李信结交的原因之一。
其人有勇有谋,心计不深,且为王上看重,是为结盟将友。
原本施恩亦可,但蒙毅倒对李信多了几分真心。
祁绮骑马时候,墩墩会藏在自己的袖子里,一颗球样也不知道祂是如何保持不掉下去的。
染雪起初很抗拒墩墩的靠近,用了好些饴糖后来才愿意。
现在是墩墩不愿意靠近政哥。
但头铁祖龙何等人也:“祂要再闹,就留下。”
祁绮到底把墩墩撸进了自己的粉袖子里,答应回来后做玉米大包子给祂。
从前看政哥坐在青铜马车里,便一身掩饰不住的磅礴之气。
难怪后来的流氓刘邦看过秦王政出街,心里叹道:“大丈夫当如是。”
为此虽然年龄比政哥大,也当了政哥一辈子的迷弟。
现在看政哥骑马,那更是什么美好的词都能用上,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姿态优雅……
祁绮下意识抹了抹嘴角,跟上挺拔政哥的脚步。
秦国驿宫,也远比山东六国来得宽敞舒适、庄重肃然。
便是冬日,院中亦有枝干虬髯的大树,结有不知名的小红果子,不见萧条,倒添了几分意趣。
此刻韩非屋舍,驿丞正让他搬出最好的一间,言辞虽未骂骂咧咧,神情却说明了一切。
蔑秦者,如何能住我秦最好的驿宫?配吗?
韩非没有争辩,开始整理他的大量竹简。
这一间的嘈杂声,让祁绮不费力,一眼就看到了大名鼎鼎的……韩老头子?
啊?!?!
想想自己曾在某站刷的大量政哥CP,面前的老人跟门外的有为青年,这年龄差……突然就破灭了。
屋舍正在弯腰收拾竹简的是一名四、五十来岁的清瘦文士,骨架高大精瘦无肉,散发无冠,长须虬结。
不愧跟李斯是同门师兄弟,这坚毅刻薄的长相,别说还有几分类似。倒是小师弟张苍就跟他们完全来自不一样的国度似的。
遭人驱赶,韩非面色淡然,只是眉宇间皱纹甚深。老态毕现。
然则一抬头,目光凌厉、眼神如炬,祁绮便知她没有认错人。
“太仓丞,你怎么突然来了?”驿丞一转头认出她,收起方才的刻薄样子,点头哈腰了起来。
祁绮一贯温和:“我和韩先生说几句话,劳烦行个方便。”
“太仓丞折煞某了,您请便,请便。”驿丞转身到了外头,又撞上了一个高大挺拔黑衣绣金几何纹服男子,再看他身边两个郎官模样的官兵,心想,不愧是太仓丞,出个门这么有牌面,看来她不用担心太仓丞被那不长眼的老匹夫欺负了。
李信站在蒙毅背后寻思,王上有蹲墙角的习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为何自己也要跟着?他是长使身边的郎官,跟进去没问题吧?
害,可是刚毅兄拽了自己一把,他便知道自己不能动了。
多无聊啊搁这杵着,小黄蛋-蛋都能进去。
屋内,祁绮立在这个堪称战国最后一个大家的面前。
韩非见了来人,并无反应,他一向被人好奇惯了,在韩国如是,在秦国亦如是。
手中的竹简轻轻放下,老人直视来人,上下打量这个让驿丞瞬间变脸的粉衣小女娘。
弱不禁风,身后无势倚仗,便是她自己本身让严酷吏人要么敬,要么惧。
她是何人?
祁绮说是来“骂人”,自然不能真的劈头盖脸骂他,虽然韩非有口吃,但就刻薄人这件事,口诛笔伐,韩非是要比李斯那家伙的长相厉害得多。
韩非自是很高傲的,鄙视这个,鄙视那个,只有他不想怼的,没有他不敢怼的。何况这还是个喜欢用排比句的主。
自己随便迎战,大概就是后世粉丝跟电竞圈键盘人的区别,瞬间能被秒成渣渣,灰都不剩。
祁绮哪里知道政哥也会跟随,有“观众”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演了。
她微微一笑,上前行礼:“七娘见过先生。”
韩非不言不语。
秦王政都不能得到韩非的好脸,祁绮也早做好心理准备。
这家伙叛逆到拜师儒家荀子却至始至终是如假包换的法家人,也没听说推崇“人性恶”的荀子脾气好成这样。
寻常人哪里能一下攻破他心防?他连对自家的太子,如今的王,在认为道不同后,连书房都不让他进了。
祁绮只好继续站着道:“七娘不曾想,这么早能见过先生。”这是实话。
韩非眼神一转,看了看案上之前有人送来的纸张,他想,他大概猜出面前的人是谁了。
秦王政面前的红人,天下庶民的恩人。
粉衣小女娘这话说得,是他韩非自己想来的吗?不是秦王政喻令如山似刀,先派姚贾,后派李斯过来嘚吧嘚吧,这会儿又让这小女娘来劝他别来?
秦王玩的这是哪一出?
韩非的口吃决定了他在任何生人面前,向来以静为宜。
“七娘请教。”祁绮说了《韩非子》书中的故事一则:宋国有个人家财万贯,有一天下雨将他家的院墙冲塌,他的儿子和隔壁的贫寒老翁都劝他修筑院墙,以免盗贼进入。结果当晚,富翁家的大量财物被人盗走。
面对这样的结果,富翁怀疑老人是偷窃者,却说自己的儿子聪明伶俐。
书中认为,儿子和老翁明明进行的是同一种行为,却得到富翁不同的评价,这是偏见,更是不信任。
问韩非自己如何评价?
小女娘不是种田做纸,居然跨行来找他辨法。
粉衣小女娘也和其余人一样要赶“韩非热”吗?可如今秦人都认为他得罪秦王政了,她此时是来奚落吗?
韩非这才尝试开口,面色高傲,说,国君如果像老翁一样不听忠告,不信任忠臣,最终也会像故事中的老人一样被蒙蔽。
其实,这个故事间接表达了韩非子的用人观,希望统治者在判断一件事时要以冷静、客观的态度看待,平等对待臣子,做到对人才的信任,才能让治国理政更加顺利。
只是,难道会被蒙蔽的就只有国君一人吗?
祁绮缓缓道:“先生此来,心存之志,与我王相悖。先生也认为,我王被蒙蔽?”
韩非善法,但并不善兵,亦不如李斯及王绾善治。
便是韩王安不求,韩非身为宗室又岂能不救韩?粉衣小女娘这是废话,韩非不答。
祁绮声音依旧软糯:“焉知,不是先生自己掩耳盗铃?先生是想以身殉韩?”
这话便是祁绮直接挑明,便是韩非以一身孤傲撞击秦之冰山,也不曾撼动秦分毫,亦不曾改变韩国被一统的命运。
小小女娘说话竟如此扎心,韩非一时双目如血,面色冷酷至极,屋内燃着碳亦让祁绮胆寒、头皮发麻。
韩国早已积重难返,韩非何尝不知,但他怎能弃自己的母国不顾?
以韩非的才能及秦王对他的倾慕,想官拜至上卿,和李斯一争都不难。
六国其他人想来秦国搏出路都行,可他韩非不行。唯有将心头的苦恨咽下,继续著书一途而已。
外头的三人闻言,面色才松弛,甚至快意了些。
嬴政面上有了笑意,小兔子说来骂韩非,这话可真是直戳了韩非的心窝。
以韩非如今的地位,别人去说都能上升为两国邦交,被韩非骂成这样还不出兵捞个地回来,那都是下强秦的面子。
小宫女的身份倒合适,她不理朝政,只做纸种田,饱民、富民、救民之举,于天下都有功。
韩非不可能没听过她的名号,否则也不会让她站在面前。
便是如此,就不可能不好奇,对小宫女的奇才也不会不心生几分怜惜,如此才能听进两分。
见韩非生怒,祁绮忍不住抓着墩墩,后退了两步。
开玩笑,她连正视政哥的勇气都没多少。
韩非这般强大气场,她今日敢说出这般的话,已经是要为政哥讨公道了。
华夏为一统,天生韩非大才之资,怎么没给他生一个为华夏人奋斗的脑子?
韩非的性格缺陷和他的才能一样突出得可怕。
韩非是法家思想之集大成者,集商鞅的“法”、申不害的“术”和慎到的“势”于一身,其学说一直是中国封建社会时期统治阶级治国的思想基础。
改革图治,变法图强,是韩非思想中的一大重要内容。韩非有着朴素的历史进化观,也是祁绮认为她还能跟韩非“谈谈”的原因。
只是韩大佬你要再这么散发气场,就别怪我……落荒而逃了。
见韩非气急了,结巴不出来,只好假装继续收拾。
想想还在外头的政哥,祁绮又怯怯上前一步道:“先生,七娘有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先生可听说过,以人为本?”
作为一个特定时代的产物,韩非的学说有着严重的缺陷。比如:尊君抑民。对君主而言,人民不过是工具而已。
比如无限制扩张君主权限,提倡阴险残酷的政治斗争,强调“严刑”“重罚”。
就算是很小的罪行也要施行砍头分尸的重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百姓不敢犯罪,对人起到威慑作用。
韩非的政治学说在他死后,并没有就此被抛弃,它的许多内容仍不断地被人取用。比如政哥,哪怕毒死了韩非,却几乎完全继承了他的初始理论,最后真的成了“孤家寡人”,秦二世而亡。
但现在,韩非还在。
以韩非的变法观念,既然是变化的,那他就还能再“拯救”一下。
当然祁绮不敢妄图当救他的人,只是希望自己戳一戳,以韩非之能,只要他愿意,自是可以自救。
韩非停下收拾的手,笑话,以什么人为本?
没事,让他开口了就行,祁绮也没想一天就吃了这块滚烫山芋。
她开始跟韩非讨论,惩罚并不是目的,预防才是关键,忽视道德的感化作用是法家的共同点。
任何法律的实施和政策的制定,都应该以人为本。考虑百姓能够承受的成本,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
韩非是主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强调“法不阿贵,绳不绕曲”的第一人,自有其伟大之处。
粉衣小女娘的这些话,他从未听过,一时有些痴了,和小女娘对坐而谈。
屋中的碳“哔啵”出响,墩墩已经落地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韩非忠国爱韩不假,但能迅速接受新理念,辨别对错,若能多知些底层社会结构,绝对可以把自己的学说再进化一次。
若是韩非入秦后把法修一修,政哥用了,周全各方利益,考虑民生民力,改善民生,秦二世而亡这件事的概率可能也会降低。
祁绮顿觉不虚此行,她只要多来几次,多敲敲这颗榆木脑袋。
这时,里屋传来墩墩喜悦的声音:“唔啾~~啾~”
“哎,墩……”害怕墩墩一下就把韩非屋里的东西吃没了,她忙出声。
这些时日,祁绮可知道墩墩牙口惊人,能吃的不只是食物而已,只是祂偏好甜食,自己又正好供得起而已。
屋里的祁绮慌忙去捞墩墩。
屋外的嬴政面色平静,内心亦掀起波涛。
小宫女,从未在他面前展示过思想层次的这一面,她和韩非的对谈,一时竟让闻一知二的秦王政有种再读《韩非子》的窒息感。
小宫女,她……她竟是这般风华无双,无可替代。
蒙毅也诧异于王上的毫无动静,原本屋内谈话结束,此时正是王上进屋收服韩非的好时机。
怎地?王上眼睛里都是星星的模样,这是又看上了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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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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