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离开时,见到岸边停着一辆马车,似乎她来的时候就在。
那马车的车壁上有鎏金图案,在夜色中泛着光,隐约像庆王府的图纹,穆清正要走近看清,便听到车前传来些微声响,显然有人在。
她当即止步,头脑清醒一瞬,小王爷和端静王妃都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还是不要冒失惹事为好,只是不知怎的,她离开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车壁上的鎏金图案。
马车的前面,守候的侍卫坐在车辕边,换了下坐姿,望着黑漆漆的河面,暗想何时才能回去,让他驾车来此时,说是去去就回,怎料眼睁睁看人上了船,船离岸远去。他狐疑一阵,想着自家王爷向来随性,便耐心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晨光熹微,河面金波粼粼,漂浮一夜的船尚在河中。
船屋由木建制,因着年深月久,成了黑褐色。同样上了岁数的妇人,穿一身浅褐色的衣裙,背着阳光站在甲板上,轻轻叩响一扇门。
门内的桌椅摆设十分简陋,多为草头百姓常用的器具,但桌上一张七弦琴不是俗物,琴身因透窗而入的晨曦,流溢着和润的光泽。
几步开外的高背椅上,重缎织绣的衣袍层层叠叠,委坠于地,镶着金玉的官黄腰带有一端搭在青布床帐内。
因着敲门声,帐内昏睡的少年郎缓缓睁开眼,面露迷惘,仿佛仍在一场迷乱的梦中,只是口干舌燥,疲倦乏力,还有什么压得他呼吸不畅。
他张目看去,有人乌发披散,正从他胸口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清亮的眼。
“卿……”
一出声,他便知道弄错了,抿唇片刻,再开口时,语声如冰。
“出去!”
“好。”
令他倍感陌生的卢惜儿轻声应着,赤着身从软被间爬了起来,拉开床帐时,回头看了一眼,见他拧眉转过头去,她面上闪过伤心之色。
穿戴完毕后,她走出门,过了一会儿,重新踏入房中,已然整饬妥当,手中端着一盆清水。
她望向垂下的床帐,里面传出衣料摩擦的声音,似是又急又乱。
“王爷,可要服侍?”
“滚出去!叫齐笙来!”
卢惜儿将盛水的木盆放到桌上,将琴收了起来,语声平静道:“齐侍卫还没醒,昨晚给他用的迷药多了点,得晚些时候才能醒。”
帐内的萧裕暴跳如雷,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不怕死吗?”
“王爷要杀我们?”卢惜儿轻声道,“想来是我昨夜伺候得还不够好。”
她在青楼长大,自小对风月情事耳濡目染,不会为此而羞涩,到了眼下这一步,反倒出奇的镇定。
却听床帐内一声震动,而后再无动静。
卢惜儿走过去,便见帐内的小王爷正散乱地披着外袍,瘫倒在枕上,呼吸起伏不定,脸色青白,见她来到床边,眼角发红地瞪着她。
他声音微弱,却还带着怒气:“你何必自甘下贱?”
见他似是无力,卢惜儿探手试了试他额际的温度,并无异常,她松了口气,垂眸道:“王爷昨夜不尽兴么,到后面我说不要了,王爷还……”
萧裕打断她:“那只因为本王不知道是你!”
卢惜儿面不改色地回看过去,“王爷喊了一夜卿雪,我就是卿雪,卢卿雪。”
“……”萧裕讶然失语。
“王爷一听就懂,是早就清楚卢府的那个是假的?”卢惜儿眼泛泪光,“若没有那个假小姐,我来到卫州时,就可以认爹娘,而不是卖艺的孤女。若没有那个假小姐,王爷心里没有人,我要进去也没现在这么难。”
萧裕半晌才开口:“凭什么说你是卢卿雪?”
卢惜儿自衣领中取出金锁,示以其上的“卢”字,“除了这个,还有幼时的衣物,和我背上的胎记。干娘也可为我作证。”
那金锁并不眼生,萧裕曾在卢斐身上见过一模一样的。
他幽幽看着卢惜儿,“你最想要什么?”
*
听说小王爷生病,穆清随三夫人乘车赶到庆王府,走入内庭,地上铺嵌着汉白玉雕花石砖,抬眼即见朱红高墙,黄瓦飞檐。
侍女在前引路,三夫人回头打量一眼,叮嘱道:“卿雪,待会儿见了人,可不能这副表情。”
穆清面上有些懵,带着疑惑之色,“可王爷昨天还好端端的。”
“病来如山倒,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三夫人低声道,“更别说王爷本来身子不好,近两年才调理好了,旧病复发也不为怪。你呀,只管问问王爷现状如何,说点逗人开心的话,开口前想一想,注意看人脸色。”
穆清应下,琢磨着该说的话,和三夫人进了厅堂,喝了一盏茶,才见端静王妃出来。
端静王妃坐到主位上,神色不大好,勉强勾着唇角,却没什么笑意,“刚陪王爷服药睡下,来得晚了,让你们久等。”
“王爷现在如何,没有大碍吧?”三夫人语带关切。
王府一早派人到卢家,说是小王爷不在府中,问是否来了卢家,没在卢家找到人,又去了别处找,听说一上午都没找到,到了午时,小王爷回府,便请了华大夫上门。三夫人对此也有疑问,但当下还是以王爷的身体为重。
“只是旧病复发,得休养一阵。”端静王妃看了看穆清,“王爷刚还念着卿雪,你们要是早来半个时辰,还能见一见,现在是不便了。”
穆清脱口道:“没关系,我可以明天再来。”
见端静王妃脸色一僵,她放低声音,追问一句:“可以么?”
端静王妃看了看她,“那就明天来吧。”
得到肯定回应,穆清看向三夫人,却见三夫人神色复杂,与端静王妃絮说一番后,尚未展眉。
三夫人本还忧虑女儿不受待见,毕竟临到婚期,一个接一个病倒,对于迷信玄学的人来说,这场婚事太不吉利。料想端静王妃可能像上次一样,要求重新考虑婚约,但不仅没有提,反倒频频施以隐带歉意的目光,这实在不像端静王妃的作风。
莫不是小王爷病得不行了?三夫人忧心地看了看穆清,想着婚约既已定下,往后全凭天意。
待她们二人离开,端静王妃一改平和,命人将小王爷身边的齐笙叫来,肃声责问:“王爷昨夜究竟去哪儿了?”
齐笙低着头,“就……就像王爷说的,坐船吹风,喝了些酒。”
“如此说来,是华大夫诊错了?”
齐笙伏地跪下,不敢开口,回来的路上,按王爷的要求对过口径,但王爷回来后晕倒了,请来的华大夫却诊出王爷中过春药,身上还留有痕迹,实在难以否认。
一再逼问后,他只得一五一十说出实情。
端静王妃听得蹙眉,“那个琴师走的时候,王爷还跟她正常说话?”
“不算正常,王爷的心情并不好。”
“有没有说要如何处置她们?”
齐笙沉默片刻,面上也露出疑惑,“没有。”
*
梧桐巷里,一辆骡车停在巷子口,下来两个人。
巷中一户院门打开,一个浅灰长衫的青年从中走出,正要锁门,见到巷子里的二人,登时面露喜色。
“卢姑娘,曼大娘,你们这是打哪儿回来?”
卢惜儿仍蒙着面纱,穿着月白裙衫,看起来与之前没什么不同,此时见到陆久,却有点物是人非之感。
“陆公子,好久不见。”
陆久闻言,面上微涩,“是有一阵没见了,前些日子我人在樊笼里,现在也只是有些余暇,大概过些时日才能重获自由身。”
卢惜儿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想多问,只道:“那就祝贺公子了。”
陆久嘿声一笑,“原以为有一技之长,能活得自在些,哪知因这一技被人盯上,更是难熬。改日和姑娘细说罢。”
如果在数日前,卢惜儿倒想听他说,眼下兴趣寥寥,应和两句便道别了。
却听陆久又叫住她:“卢姑娘身子不适么?看你走得不大自然。”
卢惜儿身形一僵,道了声无碍。
回到院中,曼大娘连忙拉她进屋,“昨夜被王爷折腾那么久,是不是伤到了?都怪干娘,忘了你也才初经人事,是不是还难受?”
曼大娘听了壁角,得知事成,光顾着高兴,经陆久一说,才想起这茬。
午后熏风日暖,屋里铺着绚丽的阳光,卢惜儿投入自小信任的干娘怀中,将下颌搭在她的肩上,却还觉得悬在空中,有些飘忽。
“干娘,我们做的事,真的对吗?”
“哪有那么多对错?”曼大娘轻轻抚着她的背,“你看看陆画师,他嘴上说愿意当个穷画师,可前几天不就见到他跟在甄阁老的孙女身后,任劳任怨地陪着逛铺子吗?人都是往上走的,有机会攀上富贵,都会努力不错过。再说了,你只是拿回自己该有的一切。”
想想昨夜的亲密和早上的疏冷,卢惜儿道:“可是,强扭的瓜会有变甜的一日吗?”
曼大娘点了点头,“会的。王爷今天虽然冷硬了些,但年少气盛,有点脾气是正常的。世间的男人,只要不是龙阳君,没有一个不贪图女人的身子。你是干娘从小调养的,干娘敢说,男人沾了你,就一定忘不了。王爷若是没有一丝眷恋,怎会答应让你入府?”
卢惜儿咬唇,“得等他大婚后才行。”
“那是你让步了。若你坚持说要立刻入府,王爷也会妥协的。不过,现在这样更好。王爷才开荤,不太懂你的好有多么难得,等他试过那个假小姐,定会想起你,到时候,你入府,还怕没你的位置。倘有卢家的人阻挠,我们正好挑明身世,将那假小姐打回原形,比现在撕破脸,更有保障。”
听这熨帖人心的话,卢惜儿低低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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