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言醒过来，发现被子上又一片黄色的桐叶。不知道是怎么吹进来的，已经是深秋了。静言拿起那片叶子在手上看着。
“公子起来了吗？”
“啊。”
服侍他的侍从端着洗脸水进来，扶他起来更衣梳洗。吃过早饭侍从道：“公子去露台看看吗？”
静言点点头。
侍从把他扶上轮车，推到露台看风景。静言住的地方是烈焰郊外的山里，既方便入宫议事，也远离人群，可以静心。推他去露台的路上侍从道：“国人都在议论，锦王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本事，把弘国都打得落花流水。公子怎么不要人知道，君上要封官也不要，白便宜了别人。”
静言道：“我一个残疾之人，那些虚名也不在乎。”
“怎么是虚名呢？公子又不是锦王，沽名钓誉。是真正的为国为民立下大功。”
静言笑道：“我也不是为国为民。”说道这里也静默了。
快到露台见一只好大的鹰盘旋在山间。静言道：“别过去，这鹰会把人抓走的。”
侍从便不走了，等老鹰飞走才又推着他走。
“公子，这鹰再大也抓不起一个人的。”
静言道：“怎么不会，这种鹰力气非常大，可以把一个成人抓走的。”
“公子见过。”
“我没见过，不过我师兄说……”
说到这里他又不讲了。
到了露台侍从放下他就退下。他经常这样坐着看群山一看就是一天，一句话也不讲，其他人也不敢打搅他。
方格，字静言。出身狻猊省，后世称静玉公子。
中午侍从过来道：“公子回去吗？”
静言点点头。
那侍从推着他回去，摆上饭来，又拿出两个很大的烤地瓜来，道：“刚烤好的甜薯，公子尝尝，很甜的。”
静言见到那烤地瓜，身子轻微的颤动了下，但外人几乎察觉不到。
“秋天了，又到吃烤地瓜的时候了。”
侍从道：“我们吃的粗食，不知道公子吃不吃得惯。”
静言道：“这么好的东西这么会是粗食，我小时候过生日才能吃的。”
静言出身贫寒，母亲早亡，靠父亲砍柴采药养育他和哥哥。六岁那年他父亲坠崖过世，只留下他和哥哥相依为命，日子极为清苦。八岁那年狻猊省的先生经过他家乡，也是机缘巧合，见他年纪虽小，却天资极高，是谋士的材料，便收他入了省。狻猊省的门槛非常高，能去那里的学生要么非富即贵，要么是真的极有天分才可。但大多数人还是要交学费，他虽然被免了学费，还会贴补他些钱，可是那些钱非常的少，日子仍旧非常的清苦。
静言年纪很小，家里又穷，时常被其他孩子欺负。奢鹄比他大六岁，那时候已经十四岁了。奢鹄的家境比他好不了多少，但人很霸气要强，任谁也不敢欺负。有一次遇到大孩子打他，奢鹄就把那人打得头破血流。那人家里很有些势力，省里的人要奢鹄赔罪，奢鹄不卑不亢，又有那点石成金的口才，要省里的官署也拿他没办法。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要我向那烂人低头，老师们不若今日就杀了我好。老师们若不怕担上人命，学生这就自尽，要人都知道狻猊省是什么地方。”
说着拔出佩剑就要自尽，吓得一众人再也不敢说什么。
从那时候起他就成了奢鹄的小尾巴，有师兄的地方就不会有危险。直到长大成人他也始终相信，只要有师兄在，什么都可以解决，什么都不用害怕。
有一年房子翻修，住在里面的学生要暂时挪到外面住。他们没有多余的钱租赁房子，离学校很远的深山里刚好有一处破旧的屋子没人住，他们便收拾了搬进去住。山里的冬天特别的冷，都是奢鹄搂着他睡，那样不会特别冷。
他们除了读书就是想办法找吃的。如果在山里找不到吃的，他们每天只能吃两碗很薄的粥。奢鹄把粥冻成冻，那样可以咬着吃，感觉会饱一些，可是很快又会非常的饿。有时候他会把自己的那一份也给他吃，自己靠喝雪水挺一天。他和他说：“这是辟谷，可以活的更久。神仙都是这么成仙的。”
十岁生日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风雪。奢鹄从外面进来，身上落了好厚好厚的一层雪，手里拿着挖的地瓜道：“今天吃烤地瓜吧。给你过生日。”
他们难得拿出少得可怜的碳，烤了两只地瓜给他吃。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你像个大花猫。”他傻笑着，脸上挂着烤地瓜黑色的碳粉。他师兄只吃了他剩下的烤地瓜皮。
静言正望着眼前两只地瓜出神，人道：“锦王求见。”
仁倩进来和他寒暄几句道：“先生以为何时可出兵伐弘。”
静言道：“大概明年此时。”
“这么快？”
静言道：“弘主昏聩多疑。他已经对奢鹄有疑心，之所以没有向当年对赵璕一样，是要利用奢鹄讨伐列国，然后鸟尽弓藏。以防夜长梦多，他一定会要奢鹄极快攻烨的。”
“那奢鹄也会仓促讨我吗？”
静言道：“奢鹄为人，刚愎自用，在他眼里，骄傲远要比命重要，他也希望尽快一雪德祐之耻。”
焦倩道：“先生能救我烨国于大难，君上讲定然封先生为国相。”
静言道：“我乃半残之人，作个军师罢了，如何能入仕呢。”
焦倩道：“先生如此大才，是我烨国的功臣，理应如此。”
静言笑而不语。
静言比焦倩小近十岁，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他有些男生女相，人又斯文安静。腿没断之前是个天真烂漫的大男孩，而今虽然还是年轻，气质却变了许多，透着深不可测的阴郁。焦倩在他跟前好似求学请教的学生一样敬畏，竟忘了自己比他大那么多。
焦倩又问道：“先生以为黎辰会帮我们吗？”
静言道：“黎辰只要作壁上观就足够了。黎辰恨魏闵远超恨我烨国，他们是不会下场助弘国的。”
焦倩听他如此成竹在胸，也松了口气。毕竟静言是他举荐的，而今摊子已经铺的这样大了，如果失败，自己也要被牵连。
焦倩走后侍从道：“锦王见了公子都要称学生。朝臣都说公子虽然年轻，老成持重甚过那些元老大臣呢。”
静言微微一笑。原来长大真的只是一瞬之间，小的时候竟然那么盼着长大。
245静言
府邸里奢鹄拿着拨浪鼓逗儿子玩，那孩子咯咯笑，伸手要抓那拨浪鼓。
夫人道：“这孩子，一天就知道傻笑，没有个老实时候。长大不会太淘气吧。”
奢鹄笑道：“有什么关系，男孩就是要淘气嘛。要是太淘气，可以要静言教他。”
话出口见夫人的神色他想起来，笑道：“静言那么斯文，能教他就好了。”
夫人道：“也许他还没有死呢。”
奢鹄笑道：“他要是没死，也该回来找我算账了。”
“你们是一世兄弟，他不会的。”
“他要是那么窝囊，怎么算个男人。”
“你是后悔了。”
“后悔？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后悔两个字。谁挡了我的路谁就死，他也一样。”
说完对儿子道：“儿子，你记住，无毒不丈夫。要成大事，不可妇人之仁。”
静言住的地方少有的热闹起来，平日他好静，虽然他没有要求仆从什么，但是服侍他的人都自觉的轻声细语。今日是除夕，要热热闹闹的辞旧迎新，仆从也放起烟花来。
静言微笑的看着他们热热闹闹的挂桃符灯笼，收拾迎神的东西。
服侍他的侍从穿了母亲寄来的新衣服，拿出几碟子坚果蜜饯来，道：“我娘亲手采的，公子不嫌弃尝个新鲜，山里的东西。”
静言道：“多谢你这样有心。”
静言想起来那时候他师兄的母亲每寄东西来，他总是把好的留给他，连过冬的衣服也改小了给他穿。奢鹄比他大一些，总是和他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谁要是欺负你你就要打回来。谁要是挡了你的路，你就要除掉他。”
“师兄，人要有容人之德，不能太偏激。”
“你个傻小子，就是书呆子心性，对谁都心软。将来会要人欺负的。不过有我在，谁别想欺负我师弟。”
今日想来就是从小到大奢鹄把他保护的太好了，他才会那样天真的不谙世事。然后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给他一刀的就是这个他一生的保护人。
奢鹄比他下山早了好几年，信里也常和他抱怨不得志。后来他又回去韬光养晦，师兄弟两个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你什么时候下山啊。”
“我也学的差不多了，这次我和师兄一起下山。”
“好，有你这个臂膀，咱们哥俩把天下搅个天翻地覆。”
本来他要和奢鹄一起去投弘国，但是临走老师生了病，他只能留下照顾，要他师兄先走。
奢鹄走后他老师道：“我根本没病，只是不想你和你师兄同去弘国。你的才华在你师兄之上，你们两个不可同朝为官，他是不会绕过你的。”
他忍俊不禁道：“师傅，师兄是那个脾气，可是他对付谁还会对付我吗？”
他师傅无奈的摇摇头道：“非要砍在身上才知道疼啊。”
静言投奔奢鹄时他已经打赢烨国彛国，在列国声名鹊起。见到他奢鹄非常的高兴，兄弟二人同吃同住，连新婚夫人都放在一边好几天。
在攻烨国之时奢鹄因为急于求功被困，是静言带领不到一千人把他救出来，那时候他傻乎乎笑道：“师兄，我也可以保护你了。”
说者无心，听者却犯起别扭起来。在奢鹄心里这辈子只有自己保护他，没有他保护自己的道理。自己是什么人，要一个小弟弟搭救，实属羞耻。这时候军中也赞叹静言用兵如神，尤其有人道：“好像比大将军还要厉害几分。”
弘国从魏闵起打下的重文轻武的习性，文官集团大力打压武官。在文官心里，宁可国破家亡文官的坟头比武官高三尺，也不能国泰民安要武官和文官旗鼓相当。虽然韦修平不在了，但是不愁后继无人，自然有大批的文官像当初赶走赵璕那样想办法挤走奢鹄。
人向魏闵进言道：“奢鹄论才情不及赵璕，论狂傲远胜赵璕十倍。他不会像赵璕那样唯唯诺诺。今日已为大将军，他日再有大功，国相也不足封赏了。不若再封一位大将军，以之掣肘，也杀杀他的锐气。”
得知魏闵要封静言为将军，地位直逼自己，奢鹄非常愤怒。自己出生入死三年立下那么多功劳，静言来了还不到一年，凭什么和他比肩。
虽然心里非常窝火，但奢鹄心机非常深沉，外人根本看不出来，连静言也看不出。所有人都认为他非常为同门师弟高兴。但出乎意料静言打算离开弘国另谋仕途。
奢鹄笑道：“怎么？给我作副手还不行，非要爬到我头上不可。”
静言笑道：“我当然想和师兄在一起，可是我不喜欢这里。师兄，你也不要在这里了。国君昏聩，朝臣只谋私利，不顾国民。留在这里是不会有前程的。弘国已经烂到骨子里，你一个人不能扭转乾坤，反而会令自己骑虎难下。”
奢鹄笑道：“小孩子家，你懂什么。”
心腹道：“二公子走了不是更好。”
奢鹄怒道：“拴在身边我还能控制他，走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咬我一口。”
奢鹄和静言兄弟一场大半辈子，只是他目空一切，从来没有认识到静言的威力。在他眼里他永远是自己的怀里的小弟弟，需要他保护，永远都是师兄说的对。真正共事起来，他才发现这个小弟弟的力量决不在自己之下。最不愿意承认的是静言的才干甚至超过了自己。
静言要离开弘国刚透出些风声，就有人向魏闵进谗言道：“恐怕是大将军不能容人。静言奇才不在大将军之下，若是到了他国，怕为祸啊。”
静言在弘国的时日虽不多，但跟着奢鹄行军，中间也做了些事，不少人也议论他的决断有时候比奢鹄还英明。
奢鹄不动声色，问起静言启程的日子，在他动身之前兄弟两个多呆些时候。
一日两人饮酒，奢鹄道：“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离开过我啊。想起刚见到你的时候，又小又瘦，比只大狐狸也大不到哪去。而今你都长大成人了。”
静言道：“我也想永远跟着师哥的，只是我们都长大了。”
奢鹄道：“是啊，人都要长大了。你都这么大了。只是不在身边了，看不见摸不着的要我怎么能放心。”
静言道：“师兄，我们总能见面的。我也舍不得师兄。”
奢鹄道：“你呀，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小丫头一样。记住，出门在外没有我护着你了，要有防人之心，不能再犯傻，不能对谁都以诚相待。你掏出一颗真心，没准人早磨好刀等着剐。”
静言道：“我都多大了，道理我懂。”
“你懂什么，你呀永远懂不了。还是个小孩子心性。”
临行时两个人挥泪送别，路上静言想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心里也难过起来。车子还没出城后面追上来一支官兵，把车逼停下来。
“公子不能走，请公子回宫面圣。”
静言诧异道：“什么事？”
“到了自然知道。”
静言知道这是有大事了，只是远远没有想到会是现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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