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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风血雨过后,家家户户为先皇守丧,一片死气沉沉之景,奉天城昔日的繁华和热闹,尽在街头巷陌的家长里短之中。
李长舟听了李澈的话,修理了一下边幅,多半也不用他亲自动手,他只要配合着丫鬟安静的坐一会,冠带立马周正。
李澈一向勤奋刻苦,一早上朝,很晚也不见回来,李长舟已经连续很多天没见到李澈了。
牡丹花开的娇艳,放眼望去,安王府的不少花木都被挪移到了东宫西院,李长舟除了借酒消愁,最近又多了一项活计,照顾花草。
想起玉大侠临走时与他说的,也不知那几位大侠,有没有离开奉天城。
靠近傍晚,李长舟抱着空了个酒坛子,神游天外。东宫久违的访客,阵仗还不小,李长舟被一声尖锐的嗓子喊回了神志,“皇后娘娘驾到。”
安王妃已是皇后,身份尊贵,东宫上下侍卫不敢拦她。
“长舟殿下住在西院,”东宫的内务管事引着皇后銮驾径直往西院走,他也是安王府的旧臣,知皇后对长舟殿下曾经有多宠爱。之前没来,多半是不知道长舟殿下被关在这儿。
皇后在西院门外,隔着门静静凝望了片刻,命令所有人等在院外,不得进来打扰她和长舟殿下叙旧。
犹豫再三,她还是轻轻的抬手,推开了那扇木门。
“婶娘,”李长舟多久没这般高兴了,门外是他朝思暮想见到的亲人。一去西北这么多年,他想念最多的人,不是李澈也不是叶熙,而是眼前如娘亲一般从小照顾他,爱护他的安王妃。
他慌忙理了理衣冠,还算周正,迎上美眸妇人晶莹的眼眶,跪下叩拜,“长舟见过皇后娘娘。”
“快起来,我的孩子,”皇后踉跄几步,把李长舟扶起来,“婶娘知道你回来了,一直想见你,可皇上不依,澈儿和泉儿也瞒着。若不是魏慎行告知,婶娘还不知,长舟好好的,就住在东宫。”
“是长舟不好,让婶娘担心了,”李长舟忙扶着皇后进屋坐下。
皇后拉着李长舟的手,潸然泪下,孩子长高了,越长越俊,可手心却长了茧子,摸着比从前粗糙又厚实,她心里一痛,孩子在西北受了多少苦,为何英王要谋逆,连累了孩子,为何她是皇后,是门阀的女儿,太子的母亲,不能把这孩子揽入怀中,当亲儿子一般疼。
“来人,把食盒端进来,”皇后用手帕擦干眼泪,松开了李长舟的手,“婶娘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你很久都没吃婶娘亲手做的点心了吧。”
李长舟迫不及待的从嬷嬷手中把食盒接过来,难怪老远就闻见了桂花糕的香味。
东宫的厨子手艺很好,却远不如婶娘做的,他从小到大,最喜欢吃婶娘做的桂花糕了。
这个季节没有桂花,采摘之后烫干冷冻然后贮存起来,冬天融化还能保持新鲜。他在西北地,经常看见边民这般冷冻食材保鲜。
“快,趁热吃,”皇后把糕点端上桌,再拿筷子,李长舟直接上手抓了一块,“还是婶娘最疼长舟。”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也从西北带了礼物回来,一大堆糟心事接二连三,他都给忘了。
他的随行之物都被禁军没收,好在送给婶娘的礼物比较小,他随身携带,他带来了东宫,放在枕头下面。
李长舟放下手里的桂花糕,转身回去,“婶娘你等一会儿。”
皇后手里紧紧握着筷子,好像要把筷子掰断似的。
很快,李长舟回来,举着一个小方盒,小方盒其貌不扬,是李长舟在宿州的小集市上随便买的。
皇后轻轻的打开盒子,是一颗闪闪发光的石头,鸽子蛋一般大,却不像以往首饰上的金银和宝石被打磨的圆润光滑,整颗石头有棱有角,是透明的。
“我听从西边来的金发商人说,这个叫钻石,每一颗都不一样,咱们西北草原上的矿,偶尔也能挖出来这种石头,只是没有这么大个儿的,”李长舟本想把石头磨成个好看的形状,镶嵌在簪子或是步摇上,却找了许多能工巧匠,都摇头说做不到,钻石是世上最坚硬的石头,单纯本身就很漂亮,“婶娘喜欢吗?”
“婶娘喜欢,很喜欢,”皇后手上的筷子,噼啪掉在地上,她捂住脸,不想让李长舟看见她丑陋的面庞。
见婶娘眼里又含上了泪珠,定是被自己的礼物给感动的,李长舟怀着心满意足的快乐,“婶娘喜欢,等我能自由了,能再回西北去,挖一筐送给婶娘。”
“长舟,婶娘对不起你,”皇后呜咽,不断地重复着,“婶娘对不起你。”
李长舟忙安慰,“不怪婶娘,婶娘已经尽力了,连皇叔和阿澈都拿那些世家门阀没办法,且父王做错了在先,虽然是形势所迫,也不能在皇爷爷尸骨未寒,中毒只人尚未查明时,就带人进宫抢玉玺啊。我是英王府的世子,理应为父王之过承担罪责的。”
“无论他们想定我什么罪,皇叔都不会杀了我的。只要我活着,安分守己,将来总有自由的一天,总能查清真相,皇爷爷的死也好,落叶山庄灭门也好,这些都是以后的事儿……婶娘,以后我住在东宫,婶娘要常来,带点心给我吃。您别难过了,看,桂花糕要凉了,”李长舟说着,拿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别吃!”皇后狠狠的一巴掌,打的李长舟一边脸上,迅速浮现出一个红红的手掌印儿,桂花糕也连着被打掉在地上。
“婶……婶娘……”李长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婶娘温婉和善,他从前惹下再大的祸,婶娘都没打过他,甚至没与他生过气。李长舟很委屈,捂着一边微微疼痛的脸,不敢乱动。
“别吃……”皇后把桌上一整盒的桂花糕,全都掀翻在地上,桌上钻石,也跟着滚落,埋在零落满地的桂花糕碎渣里。
外面的嬷嬷侍卫,都听见屋里的动静,可皇后娘娘有令,无论屋里发生什么,谁也不许进西院。
皇后缓缓蹲下,捡起长舟送她的礼物,那颗闪闪发亮的石头,粘上了桂花糕的油渍,她用裙摆擦了又擦,继而捂着石头啜泣。
“婶娘……”
“我不配做你的婶娘,”皇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桂花糕里有毒,我竟然……竟然想要毒死你,长舟,我刚刚差一点,就亲手杀了你啊……”
李长舟愣了半天,婶娘说什么呢?
“对不起,长舟,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淑姐姐,淑姐姐拼了性命才生下了你,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把你托付给我,你那么乖巧,那么可爱……是我自私无耻,我不配做皇后,不配你送我这么漂亮的礼物……”
一念之差,险些铸成了大错。
李长舟使劲按太阳穴,他醉了,一定是醉了。
婶娘说她下了毒?婶娘说要杀了他?
婶娘对自己的好,比亲儿子还要好,李澈常常羡慕他,李长乐更是嫉妒他。从小到大,婶娘的怀抱,是最温暖的怀抱,婶娘为他缝衣做靴,为他做喜欢的吃食,哄他睡觉,教他道理,包容他所有的叛逆,为他笑,为他哭,为他不平。
他视婶娘如母亲,他临去西北前,还喊过婶娘一声母亲。
他曾以为,自己也有母亲。
皇后跪坐着,哭的说不出话,她做了错事,伤了侄儿的心,她想解释给侄儿听,即使侄儿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了,“东宫戒备森严,所有送到你这里来的物件和吃食,太子都要亲自检查,那些害你的人,没有任何办法接近你。他们想到了我,想我是太子的生母,又是看你长大的婶娘,东宫不会防着我……”
“为……为什么……”李长舟问的很轻,即使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皇上要废太子,皇上他,要废了澈儿,自古被废的太子,有几个能得了好下场,我不能眼看自己的儿子走向死路,”皇后痛不欲生,她也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太子之后还有好几个弟弟,虽都不是嫡出的,可他们的母亲,也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世家门阀已经再也无法忍受,李澈几次三番的忤逆他们的意思,为英王府喊冤,护着李长舟,坏了他们将英王一党赶尽杀绝的谋局。
“他们要定你的罪,他们说你在西北,未曾与朝中请旨,就私筹白银,私自购粮,私发军饷.他们说你在宿州,冤杀重臣,豢养私兵,打乱北防布置,还说你不顾战局,急功近利,自己冒险刺杀大可汗,要不是暗鹰卫力挽狂澜,险些让西北军全军覆没。西北能胜,是为天意,钦天监问天而求,福星将世,才让西北边境屡屡逢凶化吉,收回失地,把鞑靼赶出长城。”
“他们放屁!”李长舟真想撕烂了那些个门阀世家的丑恶嘴脸,西北军浴血拼杀,到头来成了他们一句“钦天监问天而求”?
当年他们被鞑靼蹄子吓得天天睡不着觉的时候,怎么不把那狗屁钦天监拉去西北和鞑靼蹄子问天!
他卖自己的家产,花自己的银两,为了西北军能胜,为了西北将士和边民能安稳的活下去,为了大周西北边防不畏强敌,到头来,倒成了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达官显贵,栽赃嫁祸的把柄。
皇后心如刀绞,她怎会不知,长舟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这些罪过,都有买卖的契书为证,白纸黑字,确凿无疑,皇上也无法辩驳,内阁也为了顾全大局,不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皇上下旨彻查,交由刑部大理寺会审,定你谋逆之罪,可澈儿他,当庭反驳,忤逆君父,甚至说这些私自筹银筹粮之事,他也参与其中。下朝之后,他又带领英王提拔的清流旧臣,在宫门外长跪,三天三夜,皇上不收回旨意就不走。皇上本来还好言相劝,说此事将来还有转机,可澈儿他,他还请奏,让英王爷的尸体葬入皇陵……皇上气急了,把太子拖出去廷杖三十,紧闭内宫反省,若太子再这般顽固不化,公私不分,就废了太子之位……”
皇后本来以为皇上只是说气话,可郑太后召见她,自己的家族竟然也想废了李澈,立王阀贵妃所出的二皇子为太子。
“母后说,只有我杀了你,澈儿才会死了心,才会保住太子之位。她告诉我,你就在东宫,也只有我,能接近你,给你下毒,让你死的没有痛苦,”皇后泣不成声,她竟然鬼迷心窍,真的做了有毒的桂花糕,要杀了亲手抚养长大的侄儿。
她怎么能,这么残忍……
“皇后娘娘还是心软了,”李长舟淡淡的说,他也不知为何,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内心平静的就像是东宫湖里的水,一丝波澜起伏都没有。
他的心,就像是墙角的灰尘,沉沉,死寂。
他的底线,他的妄念,他的坚持,他的愿望,在满地奚落的桂花糕碎渣中,戛然而止。
皇后娘娘没有错,她只是在亲儿子和亲侄子之间,选择了自己的亲儿子罢了。
难怪,这些日子,他都没看见过李澈。
“皇后娘娘放心,我不会让阿澈被废的,阿澈是我的好兄弟,我已身败名裂,绝不会拖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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