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之后，我带长舟殿下一路南下，一边躲避暗鹰卫的追捕，一边密信槽帮左右长老到秦江接应我，却没想到，左长老见利弃义，背叛了我，在我们的船上放了火药……”黎念看一眼沉思中的周榭泉，暗鹰卫副指挥的故事，只讲到了一半，他接着讲，讲到他和长舟殿下在秦江失散。
他对不起天下英雄，不配为槽帮帮主，此事过后就退位隐退，之后，他依着约定，把玉冰心的尸体送回了亭云阁，见到朱百晓，代替为长舟殿下死去的玉冰心，做了亭云阁的二长老。
他再也没有用过刀，他一直存着玉冰心的长鞭做武器。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答应朱百晓留在亭云阁，只为了守护玉冰心守护的地方，但朱百晓不久之后去了一趟神医谷，回来就辞去了亭云阁的阁主，一门心思皈依佛门，他见过新任阁主的第一眼，才知自己此生延续的意义。
所有人都沉浸在十年前皇城凄惨壮烈的故事中，只有丰阁主，趁着大家专心致志的听故事的间歇，昏睡了一小会儿。
叶熙猛地站起来，甩手给了周榭泉一个耳光。
周榭泉没有阻止的动作，甚至连眼都没抬。
“你做什么！”骆凝本来在旁边抹眼泪，为玉大侠的牺牲难过，为江湖英雄的侠肝义胆感动，见叶熙怒目圆瞪，气呼呼还打人，立刻挡在周榭泉身前。
“箭上有毒，你要杀了长舟哥哥，”叶熙已经很努力的抑制自己的怒火。
若她早知箭上有毒，那时候长舟哥哥命悬一线，她绝不会离开风陵渡口半步。
周榭泉笑了，“我为暗鹰，他为叛臣，我要杀他，有何不对？”
叶熙一手搭上秋水剑，枉她还一直把周榭泉当成家人，即使他去了暗鹰离开东宫，她也当人各有志，默默祝福他能取代魏慎行得到他想要的高位。可没想到，竟是他射出的那一箭，险些要去了长舟哥哥的性命。
若不是章寂救了长舟哥哥，若不是章寂把长舟哥哥送去了神医谷，长舟哥哥早就成了一抔黄土。
正伸懒腰的丰沉，吓得一个机灵爬起来，赶紧抓住叶熙拔剑的胳膊，“阿熙，有话好说，咱姑娘家不要总是想着打架。我听着那时候皇城的乱局，暗鹰卫绝不会轻易放那李长舟离开。就算周大人当时不射那一箭，也会有别人射那一箭，周大人他尽力了。”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叶熙甩开丰沉，气呼呼的转过身，她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骆凝见丰沉把叶熙拉去一边哄，小声问周榭泉，“你有苦衷的，对不对？”
周榭泉点点头，“我们都不是魏慎行的对手，要救李长舟，必须让他死在魏慎行面前。我能做的，就只有亲自射出那一箭，于他心肺之间，留一线生机。”
“那你刚刚怎么不解释？”
周榭泉苦笑，“阿熙不会信我的。”
叶熙的脾气，他很了解。
且他做下错事，也没脸再求叶熙原谅他。
他并不知道，射出的箭上有毒。暗鹰卫的箭，锐利锋芒，百步穿杨，却是没有毒的。如今想想，递给他弓箭的那人，在箭上涂了毒，多半是魏慎行授意。
“你都不解释，怎么知道她信不信你？”骆凝看着叶熙的方向，丰沉已经把人哄得差不多，拉着叶熙去和那位罪魁祸首聊天了。
“阿凝，我不是个好人，我手上染血无数，甚至有最好兄弟的血，我要走的路，是一条绝路，永不回头，”周榭泉淡淡道，“你后悔救我吗？”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骆凝把枪一横，“山洞里发生的事，不可再提，若是让外人知道，我不饶你。”
成微和成婉站在大长老身后，大长老说，亭云阁不掺和别家的闲事。黎念恨透了朝廷，若不是叶熙曾救过长舟殿下，周榭泉也算帮过长舟殿下一次，他也绝不想跟朝廷之人打交道。
“你想说什么？”叶熙给丰沉个面子，若丰沉能说出道理。
“你是不是也觉得，周大人有他的苦衷？”
叶熙不答，多大的苦衷，也不能作为差点杀死长舟哥哥的理由。
“周大人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暗鹰卫中再无人能与魏慎行分庭抗礼，就算宁安皇帝，这么多年，也没办法轻易动魏慎行暗鹰指挥使的权势。比起周大人做的，魏慎行才是害你长舟哥哥的罪魁祸首，”丰沉看叶熙脸色缓和，似是听进去了，“所以，你不仅不能伤了周大人，还必须和周大人并肩作战，一起对付魏慎行。”
叶熙回了个冷冷的眼神，却是认同丰沉说的话。
“你要不要带小微和小婉，去见见你大师兄？”丰沉知道秦玉琢恢复了正常。
叶熙不明白丰沉为何突然这么说。
“小微和小婉是朱阁主十年前，带上亭云阁的，他们来阁中时只有四岁，我想让他们以后跟着你，回落叶山庄，”丰沉在秦玉琢说起落叶山庄灭门时，就已知道，朱百晓救出的那两个孩子，正是自己身边的属下。
叶熙不太相信，问道，“但四岁的孩子，该有记忆。”
“朱百晓有一千种方法让他们想不起来，虽然我不太明白他为何要如此，”丰沉想不明白的，不止这一点，他不明白朱百晓明知落叶山庄灭门时发生的一切，却不在亭云阁的情报库留下半点痕迹。
孟来空在落叶山庄灭门一事上，到底扮演者什么角色？如秦玉琢所言，与七杀门为伍背叛兄长，或者另有苦衷？
丰沉承认，孟来空这个武林盟主当得不错，江湖一派生机勃勃之景，武林大会后起之秀辈出，除了像衍山这种，被赶下盟主宝座的灰头土脸的门派，大部分门派对孟盟主，都十分敬重和佩服。
“你为何想他们跟我？”叶熙一路和成微成婉打交道，两人的武功和心性，都是江湖后辈中难得的良才璞玉。
“小微和小婉若留在亭云阁，只能守在亭云阁，跟情报过一辈子了，可江湖很大，他们也该有自己想做的事，我想他们，可以自由自在的活，”丰沉改变不了亭云阁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但他至少能改变两个孩子的命运。
叶熙想了想，“好。”
叶熙去找成微成婉了，丰沉一人，对着吊起来的村长。
“解药呢？”丰沉问，桃花村的村民不能一直这个样子。
村长紧闭着双眸，英王爷自尽而亡，世子生死未知，他要报仇，要报答英王爷的恩惠，可他已是阶下之囚，僵尸军团功亏一篑，他什么也做不到了。
“英王爷所求，是盛世太平，安王登基后，也做到了。如今门阀式微，边境安宁，百姓富足，宁安皇帝比英王爷做的更好，九泉之下，他或许会很欣慰吧，你将来去了地底下见到英王爷的时候，能告诉他一声，大周已经变成了他所希望的样子，”丰沉知村长心结所在，“就算你不给我解药，我也能去神医谷，找聂小灯把他们治好。我劝你并非求你，而是想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没有解药，就算神医谷主亲临，也没办法改变他们的体质，你若不想他们出去祸及苍生，就杀了他们，或者把他们永远关在这里，”村长望向从水里爬出来的僵尸，恢复成了正常村民的模样，“是他们先拖我入地狱的，我拖他们入地狱，天经地义，丰阁主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明白，被人无视，被人践踏，被人欺辱的痛苦。”
“所以，你少拿给英王爷报恩当幌子，你做的这一切，自始至终，都是为了你自己，”丰沉凑近老人的耳边，用极小的声音说，“我有个秘密……”
村长缓缓睁眼，惊讶的看着丰沉，阳光明媚，这般耀眼，冥冥之中的天意，或许，这才是他这本在黑暗中挣扎的蝼蚁，该有的结局。
“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还把自己过不好的怨恨，强加到外人的人身上。想你拥有以一身制药的本领，又有能勘破祖先留下密道的敏锐直觉，这些才能，你若是用在正道上，闯出一番作为，纵使你天生六个不详，谁又敢看不起你呢？”
丰沉语重心长的劝，“我是想你明白，这个世道，有很多不公平，每个人都会经历，纵使他王权贵胄也是一样。但这个世道，并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地狱有门，打开就能出来，只是你自己不敢打开而已。”
心魔苦海，回头是岸。
“我不信你没有解药，”丰沉觉得村长有所动摇，那充满怨恨的眸瞳微微垂下，他其实没有信心聂小灯能解毒，冒着天大的风险说出自己的秘密，一来想要解药，二来也是想这位被英王府牵连的一错再错的村长，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新生。
老人口中喃喃，似在说话，丰沉赶紧凑上去听，模模糊糊听见几个字，当他想老人再说一遍的时候，老人已经安详的合上了双眸。
反复思量那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见成微成婉向他走来。
“人死了，”丰沉面对已了无生气的尸体，与叶熙道，“我还以为能劝他说出解毒的办法。”
叶熙见老人印堂乌黑，大概提早就在口中藏了毒药。
“他说，他的毒，无药可解，”丰沉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过会儿与桃花源的村民如何解释。
叶熙此行魏王墓，意在虎蛟麟，村民如何，本与她无关，但没想到，却在这桃花源里与大师兄重逢，“大师兄没得救了吗？”
“只有一种方法……”丰沉知道叶熙担忧大师兄，“只是这方法很凶险，须施针圣手相助，得散尽内功，得委屈大师兄在桃花源多住上一段时间，去神医谷一趟，请聂谷主出马了，。”
以聂小灯的脾气，多半会十分乐意接这种及其具有挑战性的差事。
“他临死前还说了虎蛟鳞的藏处，”丰沉安慰叶熙，喜忧参半，大师兄失去一身武艺，但倾城解药的药引，又找到了一个。
“在哪里？”叶熙脱口而出。
“就在魏王墓机关阵中，等等我让五长老去找，”丰沉把活指派给了自己人。
“他们……不想去落叶山庄，”叶熙指着跪着的两个孩子，“丰大哥，算了吧，他们在亭云阁长大，早把亭云阁当做自己的家了。”
成微和成婉方才叶熙突然告诉他们，他们的父母是落叶山庄的弟子，他们一时半会无法接受。
就算叶熙说的是真的，但他们在亭云阁长大，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离开亭云阁，难道阁主不想要他们了吗？
“公子，若我和小婉做错了什么，您罚我们吧，求您不要赶我们走，”成微和成婉跪在地上，大长老和二长老见状，也都围上前。
见眼泪汪汪的两个孩子，丰沉也舍不得。他与叶熙说的冠冕堂皇，想两个孩子自由自在的活着，实则是自己的私心，叶熙很难与人亲近，将来重建落叶山庄，一定很辛苦，他想成微和成婉回到落叶山庄，能帮上叶熙一点点忙。
黎念觉得两个孩子虽然粗心大意差点把阁主弄丢了，但好在及时通知他们赶来救人，也算将功补过，也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们是三长老的亲传弟子，若无意外长大之后继承三长老掌管情报库，亭云阁培养人才不容易，就这么赶走十分可惜。
丰沉因为银蚕身体畏寒，常年在衍山，一向不管阁中的事，重桓也不明白，阁主今天为何突然转变了性情。
“你们没有做错事，这一路上，多亏了有你们，”丰沉咬了咬牙，态度坚决，“亭云阁是有规矩的，你们不是孤儿，就不能掌管情报。必须无念无挂，才能公平决断，做亭云阁的弟子。”
“可我们的父母……和其他亲人，”成婉抹去眼泪，“已经不在世上了。”
“落叶山庄尚有师门，师门既能容你们，你们就不算孤儿，”丰沉铁了心把人往落叶山庄赶，“从今天起，你们就不是亭云阁的弟子了。”
“阁主，这个事儿……”黎念也算看着两个孩子长大的，亭云阁的规矩多了去了，也不见得每一条都必须遵守，丰沉鸡蛋里挑骨头，故意为难两个孩子。
“二长老，你之前说，鹿蜀角在这附近，劳烦您跑一趟取来，我有用，”丰沉没在搭理成微和成婉，转而打断二长老的求情。
“鹿……”黎念听过这个东西，传说中的倾城解药药引，他看一眼叶熙，又看一眼丰沉，一时的惊讶疑惑，忽然有点好笑，上哪去找鹿蜀角这种东西？就是想堵住他的嘴，算了，阁主一片苦心，他做长老的好歹得给个面子，顺着丰沉的话，“我这就去。”
“阁主……”成微成婉依旧不肯起来，大长老冷眼旁观，二长老也离开了，阁主态度坚决，所有人都不会原谅他们了。
手里的刀横上脖颈，就算死也要做亭云阁的弟子。
“落叶山庄被灭门，大师姐拼死断后，让你们逃跑活了下来，你们却寻死？”秦玉琢不知何出现，抢在两人剑下之时，把剑夺过，叶熙站的最近，顺手点了两人的穴道。
丰沉吓得脸色更加苍白，江湖人哪里都好，就这动不动就寻死，太糟心了。
“十年，”丰沉真怕两个孩子想不开，回头再找个犄角旮旯自尽，想了又想，说道，“你们先跟阿熙回落叶山庄，算给你们死去娘亲尽孝道，十年之后再回来，要是你们那时候还想回来。”
成微还要求，成婉拉了拉哥哥的衣角，“阁主说话算数。”
丰沉勉强笑了笑，“算数，我说过的话，只要我活着，永远算数。”
“丰阁主，你们刚才的话，我全都听到了，”秦玉琢看着村长的尸体，“我知道以我现在这副模样，纵使出了桃花源，夜里变成怪物，江湖也容不下我，但我将来出去，此生也不能亲手诛杀孟来空，为师父和同门报仇。我不配为落叶山庄弟子，小师妹就当我十年前已经死了吧。”
“或许聂谷主有办法解毒，他医术高超，这些年一直埋头毒理研究，”丰沉还存有一丝希望，“我们正好要去神医谷，找聂谷主帮个忙，顺道也请他来这里走一趟。我与聂谷主有点交情，定会尽心帮忙解毒。”
秦玉琢摇头，“公孙一门的医术传承神医谷，他也没有办法解毒。”
丰沉望一眼门外，“公孙药知道？”
“他岂会不知，只是不愿惹是生非，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罢了，”秦玉琢冷笑，这桃花源里的人，就算给他们解了毒，告诉他们出路，也是不会出去的。
秦玉琢怕天色暗下来，他们又要失去神志，问道，“你们何时启程？”
“过几天吧，”丰沉盘算着，他身边高手云集，不怕僵尸，他腿都快跑断了，得好好休息几天。
神医谷得往北走，在川蜀和奉天皇城之间的群岭之中。
“那不是五长老吗？这么快就把车修好了？”黎念远远看见多宝车缓缓行驶，不少村民好奇观望，驾车的胖子也看见了黎念，抹了一把汗，跳下多宝车，甩着浑身横飞赘肉，非常轻巧的略水而过，很快到了大长老和二长老所在。
“五弟，阁主没事，”黎念看这位师弟满头大汗。
哪有什么事比阁主的性命还着急的？
“出……出大……大……事了……”胖子说话天生结巴，却凭借一手奇门遁甲的本事，继承了亭云阁三湖水下和亭云阁小楼的机关，他一着急，更是半天说不出话，黎念拍着他的肩膀，“慢慢说。”
此时丰沉出来，正想与叶熙他们引荐，却听五阁主气喘吁吁的说，“阁主……亭云阁……出事……了……暗鹰……围……围攻……亭云阁……说……藏匿……英王世子……”
“什么！”周榭泉一听暗鹰，大步走到最前，宁安帝明面上与暗鹰下的唯一命令，是彻查靖明台血案和太子中毒凶手。说是李长舟干的，打死他也不信，但魏慎行非要李长舟背锅，他也懒得解释，因为英王世子这些年音讯全无，谁也找不到他。
本来此案已经消停了，何时又扯上亭云阁了？他进魏王墓之前，暗鹰还老老实实的待命，等他把叶熙按完无恙的带回去。
“立刻启程，”丰沉心想大事不妙。。
大长老和二长老，五长老都因为救他，离开亭云阁，剩下三长老不会武功，凭四长老一个人，和尚未独当一面的小辈弟子，就算加上亭云阁重重机关，如何是魏慎行和整个暗鹰卫的对手？
暗鹰找的根本不是英王世子，英王世子只是他们围攻亭云阁的幌子。他们怕的是亭云阁有能救太子的解药。
叶熙离开皇城到亭云阁之后，久久不归，放着昏迷不醒的太子不管不顾，那些心怀鬼胎之人，难免怀疑叶熙已经知道解毒的办法。
或者，是南阳岱大公子被擒，七杀门余孽归顺二皇子的事被皇城得知，支持二皇子的世家门阀先下手为强，魏慎行不得太子所喜，或许也早暗中站在了二皇子一边。当时他在南阳，并没有掩饰亭云阁主的身份，他们以为亭云阁和叶熙站在了一边，坏了他们的谋划，先下手为强。
秦玉琢目送多宝车远去，江湖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啊？纵使将来失去了武功，他也想出去看一看啊。小师妹和大师姐的孩子都长大了，落叶山庄后继有人，师父和大师姐也能瞑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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