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倾城雪
奉天皇城巍峨高耸，夜半时分，紧闭的外城门缓缓张开，城外一马咆哮而入，继而内城通向皇宫一路都点起了灯火，与星辰相映，照亮漆黑长夜。
东宫之外，帝王的銮驾等待已久。自宁安帝收到义弟传书，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本以为太子必死无疑，连神医谷主聂小灯都说无药可解的毒，竟让叶熙寻到了破解之法。
叶熙马不停蹄的赶路，终在东宫之外见到宁安帝，宁安帝的身边站着孟来空。她自问这一路承了苍山不少人情，没有苍山弟子相助，她根本不可能突破几万大军和江湖高手的围困，只受了些许轻伤，可落叶山庄灭门的隐瞒，始终是她的心结。
她下马跪拜父皇，宁安帝扶她起来，见叶熙手臂简单缠着止血的布条，倍感心疼，后悔没有相信叶熙，让叶熙一个姑娘家在江湖上东奔西走，还险些遇害。
“阿泉呢？他没去城门外迎你吗？”宁安帝只见一匹马，不见周榭泉，他派暗鹰出城迎叶熙。
叶熙自从神医谷一别，再没见过周榭泉，她一直以为周榭泉早已经回了皇城。
但此时不是纠结暗鹰副指挥使去处的时候，叶熙呈上解药，“聂神医和丰阁主可已到了奉天城？”
宁安帝接过解药，“聂神医已至，丰阁主他……”
“丰阁主怎么了？”叶熙想着，该不会聂神医遇上了魏慎行。她注意到魏慎行没有跟在父皇身边。
“丰阁主受了点伤，”宁安帝直觉叶熙紧张，叶熙很少会对秋水剑诀以外的人上心，又想丰阁主带叶熙找到了解药，叶熙感激他而担心也属正常，“索性并无大碍，聂神医说只需修养一段时日，务必清净，不许外人打扰他。”
因受伤之故，他也未曾见过这位亭云阁的阁主。
有聂小灯在，叶熙不再担心丰沉，她把怀中小心翼翼踹了一路的解药拿出来，“父皇，解药在此，能解倾城奇毒，孩儿幸不辱命。”
“朕听阿泉说，解药得来不易，几次身临陷阱，”宁安帝想想就后怕，大哥的女儿竟和那苏流萤女魔头交上了手，还闯进江湖传言只进不出的魏王墓中。
秋水剑绝为当世神功，然以叶熙的年岁，纵使天分上佳，经验还是轻浅了些许。
叶熙听宁安帝一问，便知周榭泉并没有与宁安帝说起亭云阁中她间接为魏慎行所伤之事，也没提及大师兄指认孟来空为害落叶山庄灭门的同谋，甚至没提及南阳时二皇子藏匿七杀门刺杀太子之事。
叶熙琢磨不透周榭泉的意思，却听孟来空道，“皇上，还请聂谷主前来，为太子殿下入药。”
当务之急，是救醒太子殿下。
“解药又不会长腿自己跑了，”宁安帝早就让暗鹰卫去请聂小灯了，聂小灯和丰沉的住处，安排在东宫不远。
叶熙欲言又止，势力繁杂的皇城中并不见得安全，还是早早让王兄服下解药，免得夜长梦多。
叶熙推开久违的门扉，直入东宫庭院，主卧在正南一侧，雅致的长榻上是李澈安详的睡颜。
虽太子殿下未曾一次清醒，但丫鬟服侍的小心仔细，半点不敢差池，日日洁身更衣，兄长还和叶熙离开是一个模样。
孟来空伴着宁安帝站在屋外，容叶熙和太子独处一会儿。两个孩子自小感情要好，此番叶熙九死一生把解药找到，更对太子有救命之恩。
宁安帝想起他还是安王时，他不常回府，但每次回府，却都见府上四个孩子形影不离。
他生于皇宫，却全无皇族子弟贪恋权势，自幼向往江湖。因为江湖人义气相交，情谊纯粹。他羡慕过自己的儿子，能拥有陪伴他长大的挚友和兄弟。他此生后悔的唯有两件事，一是落叶山庄灭门之时未能及时赶到，阻止悲剧发生，其二便是当年初登基时，处处备受掣肘，没能保住李长舟，自以为安排好一切，却不想李长舟执意逃走，把自己推向了死局。
聂小灯大步而来，与门外的孟来空点点头，接过解药，半分眸光也未曾在宁安帝身上停留。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高傲和脾气，宁安帝不会介意。只是他不太明白，倾城有解，太子明明有救，为何聂谷主比上次来皇城时，脸色更差劲。
孟来空道，“聂谷主医病不喜人扰，请陛下移步前厅等候。”
他正要喊阿熙同去等候，听聂小灯忽然道，“熙公主留在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叶熙当仁不让的把所有围观人士都请的远远的。
漫长的黑夜散去，又一个漫长的黑夜徐徐而来，所有人都揪着心等着聂小灯出来，等着太子殿下醒来的那一刻。
宁安帝闭朝三日，东宫之外，不少大臣都不明情况，远远的站在禁军人墙之外，只当是聂小灯送来了什么解药，能救醒太子。
叶熙爬上屋顶，就着一壶酒，强迫她忐忑的心神安静下来。
聂小灯落脚之处正在不远，叶熙站得高看得远，视线无数次穿过院墙，有意无意的落在了寂静的院落中。想丰阁主难得来一次皇城，等王兄清醒，她做主人的，定带他在皇城好好逛一逛。
哪怕即将到来的，是朝堂的腥风血雨。
江湖儿女，爱憎分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聂小灯推开了门，叶熙警觉，立刻收拢心神，跳下屋顶。
瞧着神医面色不太好看，孟来空问，“殿下可是醒了？”
聂小灯望向孟来空身后的宁安帝，连续多个夜晚无法入眠的憔悴，深深打烙在帝王的眉宇之间。他来皇城多次，宁安帝对亲儿子的关切不似作伪。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若是宁安帝顺了太子，重新彻查当年英王府谋逆和英王世子叛国的案子，太子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太子无事，他的银蚕，也能安安稳稳的在丰沉的身体里，满足那少年长命百岁的心愿。
他记得第一次见那个少年时，毒上加伤，深入心脉，理论上就是个死人，唯有一股子不知名的真气还在执着的游走。章寂求他出手救人，说这个少年不能就这么死了。他不认识少年，也用不着脉章寂和衍山的面子，却本着对那股真气的好奇，和身为医者的求胜欲，硬是把少年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为此搭上了神医谷豢养数代为解倾城之用银蚕。
他看着少年一路艰难走来，终成银蚕的宿体，靠着银蚕活了下来，看着少年长成了青年，看着无数个夜，少年裹着狐裘，靠在门扉，看向窗外朗月星辰。
他知道了少年的真实身份，知道了那个没心没肺云淡风轻的笑容之后，是一份心酸又悲壮的过往。
今夜，他要把银蚕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屋里，宁安帝急切的问，“澈儿何时能醒？”
孟来空试了试太子的脉息，皱眉道，“聂谷主，殿下脉息并无变化，倾城之毒真的解了吗？”
聂小灯当然知道没有变化，“这解药不对。”
“怎么不对？”叶熙一路护着解药，药不离身，“不是你配的解药吗？”
“不是，”聂小灯显然看出来解药被掉了包，但掉不掉包，对他而言都无所谓，真正的解药从来不是丰沉随便找来什么五方药引配置，而是丰沉身体里的那条银蚕。
“到底怎么怎么回事？”宁安帝这回终于发了帝王之怒，“聂神医，是你说倾城有解，如今却又说解药不对？”
“公主，这不是我给你的解药，有人暗中换了你的解药，”聂小灯道。
“不可能，”叶熙不愿相信，“我一直很小心。”
“为太子殿下准备后事吧，”聂小灯已经很累了，他这辈子心直口快，脾气说来就来，从没说过如此多的连篇谎话，“倾城解药，已经没有第二份了。”
叶熙陷在回忆中，这一路，她格外小心，有谁能换了她的解药呢？苍山弟子相助于她，她也未曾和谁说过半句话。
哪里出了纰漏？
叶熙想不起来。
因为她，兄长没得救，她谁也救不了，长舟哥哥也是，王兄也是，她连最亲的家人，最喜欢的人都救不了，少女裹上无坚不摧的外壳，绝不允许泪水流出半滴，口中喃喃，“是我不好……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公主不必难过，世事无常，或许不久，会有意外的惊喜也说不定，”聂小灯怕叶熙想不开，骗人可不能把人骗出毛病来。
“阿熙，这是阿澈的命数，与你无关，”宁安帝比叶熙更加痛苦，可他更不能表露出半分，这是皇位与他之身上的枷锁牢笼，“你尽了全力，如不是你，我们连一点希望也没有。”
东宫灯火通明，叶熙直觉置身黑暗之间，感受不到一丝丝的光亮。
她恍恍惚惚的走着，沿着熟悉的长廊石路，走到最角落的院墙。
东宫曾经是安王的王府，叶熙在这里长大，长舟哥哥离开后，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院墙上看月亮。
她跳上墙头，东宫之外，是森然与冷寂。
这个地方，是奉天城最安全的地方。禁卫军守护东宫，暗鹰卫隐匿暗处。森然的守卫，防着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兴变，可她的解药，早就被掉了包。
具体何时做的，她也不甚清楚，但魏慎行有这个本事。
叶熙这一路，和太多人交过手，想护着她的那些个苍山弟子，会不会被魏慎行收买，也是个未知数。
她轻轻端起秋水剑，这是父亲的剑，曾经问鼎江湖的绝世兵刃，江湖恶人闻风丧胆，谁挡她的路，她的剑就斩向谁。可她继承了秋水剑诀，刻苦修炼至今不敢有丝毫懈怠，却连最亲近的人，也保护不住。
她真没用。
她曾经有过这般想法，练功急于求成，险些走火入魔。如今她也是这般做想，却能心平气和，心底连丝毫的波澜也没有。
她的道在何处？她所求又是什么呢？她曾以为是像父亲那般追求武学的最高境界，可从长舟哥哥于世间消失后，她对于秋水剑的执着，渐渐的化为了可有可无。
她单调简单的生命中，多了许多人，许多事，杂而无章，缤纷绚烂，从漫不经心到在乎在意，时常会想念，会快乐，会悲伤。
叶熙仰望明月，长舟哥哥在天涯何处，或许也在望着这一轮圆圆的月亮。
“长舟哥哥，我该怎么做呢？”
风声之间，她仿佛听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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