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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舟连着写了三封信,也没等海东青飞来,让少年兵送去给祈梦城专门送信的信使,三万里加急,经宿州驿站转千里马,十日至皇城。
一封给皇爷爷,一封给安王府,一封给叶熙。
他写完了信,彻夜难眠。
岱珏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恐怕因为战马跟野战军的事儿,又跟谢将军闹得不愉快。
岱珏也发现,李长舟没睡。
他坐起来,“殿下真的能要来祈梦城三年的军粮?那可不是小数目。”
李长舟笑,“我这人,有很多缺点,爱玩,懒散,不学无术,耍小聪敏,怕老鼠,怕疼,怕冷,还怕死。但我从小到大,承诺过的事,一定能做到。”
“三年,若祈梦城能坚持三年时间……”岱珏定要说服中军的监军,出兵增援,汇集西北全军三十万,如何不能收回堡寨,把鞑靼蹄子赶出长城?
过了一会儿,李长舟问,“岱将军,如果打起仗来,我真的能活着回去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岱珏一肚子闷火就是因为这,“谢将军说了,一有鞑靼蹄子影子,让我和苗丹保护殿下从南城门突围,一直护送到宿州大营。只要我和苗丹有一口气在,殿下就死不了。”
“我不想死,”李长舟喃喃自语,“我去年元宵灯会许愿……能活到一百岁。我还想,娶我喜欢的女子,和她一起,喝遍天下美酒,看尽世间风景。”
“真好,”岱珏偶尔,也有过这样的愿望,不过这是太平盛世的愿望,在此之前,他得先把鞑靼蹄子赶出长城。
两人聊了一会天,担忧恐惧和气愤郁闷,都随烟消云散,很快就进入了梦香。
一梦,日上竿头。
李长舟到了北城门,已经大排长龙,炎炎烈日完全无法磨灭人民群众的热情。世子殿下开仓放粮,勒紧裤腰带的全城百姓,无一不欢天喜地,欣喜若狂。
“殿下现在,真的是我们祈梦城的福星了,”岱珏帮忙扛米,玩笑道,“钦天监算的还挺准,若以后有机会,我也去衍山求一卦。”
“这跟那帮整天神神叨叨的天师,一点关系都没有好不好。我好歹也是英王府的世子,要是连点粮食都弄不来,这辈子算白混了,”李长舟自信满满,“三年够了吗?不够还有。只是怕放时间长,粮食发霉长毛不能吃,白白浪费了。”
岱珏如今才算彻底明白,人跟人,生而不同。世子殿下的金汤匙,高高在上,平常人求而不得,对他而言,就是三封信的事儿。难怪奉天皇城的权利,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世子殿下,孙将军,岱将军,”帮忙分粮食的孙维来报,“北城门的巡逻让我问问你们,城外有求粮的边民,给不给?”
孙静波摇头,“不给,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放粮的?一定有人给他们投石送信,给我查,查出来严惩!”
岱珏犹豫,可想想,李长舟承诺的粮食还没来,他们发了这一次,剩下的不多,再分给城外的人,那就一点也不剩下了。
李长舟问,“城外的边民?”
孙静波最怕世子天真无邪,大发善心,“都是从别的堡寨逃出来的,边境堡寨,各自管各自的,这是圣上的旨意。这些边民,都是老人和小孩儿,逃难走不了远路,只能在草原群聚而居。”
“可他们,也是大周的子民,”岱珏于心不忍,“我们反正有剩余,分给他们一些,要不,他们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说完,看向李长舟,“殿下,您的粮食,您说如何?”
李长舟不太清楚状况,堡寨为何不能收留这些从别的堡寨逃难的流民,想城中有粮了,多几个人也够分,若他出面说情,让谢将军允他们进城,“岱将军,我想出去看看。”
“殿下,”孙静波道,“您不能出去,鞑靼蹄子从北方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太危险了!”
“城门口一步之遥,哪来的鞑靼蹄子,”岱珏贴身护卫,哪能让殿下出事儿,“孙将军你快把殿下当金丝雀放笼子里养着得了。”
“你怎么说话啊!”孙副将又想打人,看在世子殿下的面子,吞下怨气。
谢白从教场而来,见两个副将,似乎又开始互怼。
“谢将军,”李长舟与谢将军提议,让流散的边民都进城,谢白说,“且不论鞑靼蹄子赶尽杀绝的本性,收留他们会激怒鞑靼部落,殿下有没有想过,万一流民中,有鞑靼的细作,会把我们的堡寨带入危险之中。”
“是我考虑不周,”李长舟忘了两军对峙,最怕的是内鬼,“那我们就只分给他们一些粮食。”
李长舟和岱珏到了北城门,“开门。”
门外等候的流民,有十七八个,最小的孩子,也就三四岁大,怯生生跟在姐姐的身后,好奇的探出脑袋,看从城门里出来的两个漂亮的大哥哥。
他们大都认识岱珏,不认识李长舟,“岱将军,您真是大善人,我们这一年来,总是受您恩惠。”
岱珏笑了笑,李长舟的身份,还是不要与外人说的好。
他让属下搬了五袋子米,足够他们吃半年。若半年之后鞑靼依旧按兵不动,到时候,李长舟的粮食也该到了,再分一些给他们。
李长舟走向那个最小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婉,”小孩甜甜的笑,“大哥哥,你真好看。”
“我好看,你将来长大了,嫁给我好不好?”李长舟勾了勾小孩的鼻子,这么水灵的孩子,若是生在奉天皇城,该是父母宠上天的宝贝,可小孩却瘦的皮包骨头,最亮的是眼睛。
小孩不太明白嫁是什么意思,忽然转过身跑走了。
一对小夫妻,也是小女孩的爹娘,也认识岱珏,“岱将军,我们打算过几天,就启程南行了,孩子也大了一些,能跑能走,也能吃苦。我就想着,再往南走走,一定能走到宿州。”
“路远艰险,你们要小心,”岱珏道,“对不住,我们堡寨军纪,不能收留任何人。”
“岱将军已经对我们很照顾了,”小夫妻几次来求粮,都是岱将军说情,还念着她们孩子小,多给一些。他们一早就打算南行了,临走时,专程来祈梦城道一声谢。
“大哥哥,”小女孩跑回来,拽着李长舟的衣角,“大哥哥,给!送给你!”
小女孩用几根草和野花编了个花环,高高的举着。
“送给我的?”李长舟带在头顶,转了个圈,“大哥哥是不是更好看了?”
所有人都笑了。
上天向万物降临下苦难,生命为之奉上喜乐。
岱珏跟着李长舟登上北城墙,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跟着家人,走向草原深处。
粮食分的差不多了,北城门的人也渐渐散了。
“这么难看,你打算带着回去?”
李长舟指着花环,“这是我来西北之后,第一次有女孩子送我礼物。”
“女孩子?”岱珏想,也对,那的确是个孩子。
“她到了宿州,就能过上安稳日子,”李长舟仰望苍穹,“好好的长大,找个如意郎君嫁了,做个快乐的新娘子。”
岱珏也只能祝福,他们能帮的,也只能给一点吃食。
草原广阔,包容万象,掩埋无穷尽的矿藏,繁衍数不清的牛羊。养育了大周淳朴坚韧的边民,也养育出鞑靼凶残狰狞的恶狼。
他望向远方草原与天空的地平线,隐约感觉,那些远走的流民,在往回跑,离着他们的城墙,越来越近。
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身后追逐的,是鞑靼蹄子的马和弯刀。
岱珏浑身上下的热血,火热沸腾,与城下领着少年兵收拾粮食的孙副将等大喊,“鞑靼来犯!巡逻营鸣钟!守城全军,北门集结!少年营立刻去后方武器库,弓箭火石随时支援城墙,投石手,弓箭手就位!”
祈梦城的士兵,迅速放下搬运的粮食,从城墙下的铁盒子里抽出□□,一人十箭,在北城墙上列阵迎敌。
“阿慎!”孙静波拽住随着少年兵营撤退的儿子,“去粮库告诉谢将军,鞑靼突袭!”
半年没影的鞑靼,来的如此突然,祈梦城全城戒备,笼罩下大战的阴云。
嘶鸣一声,南门领着工兵修高城墙的苗丹,骑马奔来,此时孙副将登上城楼,放眼望去,草原上,鞑靼蹄子举着弯刀,战马奔腾,尘土飞扬,约有百人。
“岱珏,你和苗丹,快些准备,取十日干粮,轻装简行,带世子从南城门离开,南下宿州,马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孙静波推一把岱珏,“还有你那个娃娃亲,一并带走!”
岱珏一看只有一百人,根本不是鞑靼主力军,顶多是探路的,在城门楼晃几圈,喊上几声。又没攻城,跑什么跑?
李长舟还呆呆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大概是吓傻了。
“没你什么事儿,守城用不着你,”孙慎推岱珏一把,“赶紧滚!”
“孙将军,鞑靼蹄子不是冲着我们!”岱珏见鞑靼拐了个弯,朝着奔跑的流民而去,果然,他们的目标,不是堡寨,而是城墙外的流民。
救还是不救?让他眼睁睁看着刚才还与他道谢,笑着告别的流民,变成弯刀下的鬼魂?
岱珏握了握手里的枪,一百人不到的弯刀,这是他练兵的绝佳机会。
他手底下保护李长舟的二十人,都在北城门,与之前乱打一气,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有战马,也学了岱家枪,岱珏这几天还指挥着试了试几个野战的阵型。
“孙将军,我要出城,”岱珏大步下城墙,招呼手下二十护卫兵,“上马,随我出城杀敌!”
“岱珏,你别给我发疯!”孙静波一把拉住岱珏的马绳,“你还想你的兵,像上次一样有去无回吗?”
“这次不一样,孙副将,相信我,我们能赢,”岱珏拉过马头,“松手!开门!”
“不行!有我在,你休想出城门!”
岱珏往后看,苗丹纵马几步越过孙副将,直冲大门,马上翻腾,一脚踢开门栓。
“兄弟们,鞑靼蹄子的弯刀,没什么好怕的!身为军人,我们岂能看国民受屈,袖手旁观!”岱珏一声令下,二十人就要随着他向门外冲。
“抗旨是要株连九族的!”孙静波也骑上马,直奔门口堵住去路,“你们野战杀鞑靼要紧,还是九族性命要紧!”
马上的战士犹豫了。
“岱珏,苗丹,所有人都下马!”
“谢将军!”您来了就好,孙静波刚才心到嗓子眼儿里,方才僵持不下,他真怕拦不住岱珏。
谢白一听钟声,知鞑靼来犯,祈梦城将士平时操练,训练有素,他不担心,他担心的是岱珏,紧赶慢赶,好歹赶上了阻止岱珏出城野战!
谢白是堡寨大将,他的话,无人敢不从,二十个士兵下了马,只剩下岱珏和苗丹。
“岱将军,保护世子离开祈梦城。鞑靼有一就有二,很快将大军攻城。”
谢白望向城门外,鞑靼追上了流民,弯刀肆无忌惮的砍杀。手无寸铁的边民,哭喊,求救,无助的望着堡寨坚硬高大的城墙,紧紧抱着刚拿到的米粮,刹那,头颅与躯体分成两半。
苗丹下了马,“岱珏,已经晚了。”
他们就算现在出城,也救不了几个人。
岱珏不甘心,可他什么也做不到,甚至连城门都出不去,朝廷死守城池的避战圣旨,禁锢着所有人,不敢越雷池。
“师父,我最后求您一次,”岱珏下马,双膝跪地,他这辈子从没有卑躬屈膝求过人,“我只求带这一次兵,无论胜负,此战结束,我都会护送世子南下宿州。马上枪阵定可逆转战局,师父,您看一眼,我知道,您心里认同我的战法。死守是必死无疑,宿州中军若不保粮道,鞑靼大军南下,世子殿下就算有心运粮,也到不了我们祈梦城,我们为何不去尝试拼一条活路出来!让中军那些怕死又无能的文臣看看,躲着永远是输,西北军与鞑靼正面交锋,也能赢的漂亮!”
“滚,”谢白错过带岱将军,冷冷的拒绝。
可他难受,心如刀绞,此他目睹亲子战死沙场而救不得,更加悲凉。
他与孙静波的传统保守不同,他年轻时候,西北军还没有如此窝囊溃不成器,他也曾是中军骑兵队的猛将,野战杀敌无数。但他如今,更是朝廷的臣子,必须履行奉天皇帝的每一道命令,无论对错,他是一方堡寨的首领,他的决定,关乎整个西北战局。
“滚!”谢白咆哮,压抑多少年的满腔愤懑郁结,“滚!滚!滚!”
无人见过老成持重的谢将军,像个小孩子一样骂人。
孙静波推推岱珏,“走吧,你还想逼着你师父到何境地?”
岱珏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晃晃悠悠的走上城楼,最后看一眼城外的惨痛,孙静波与苗丹,也跟了上去,可城墙上只有弓箭手清一色的盔甲。
孙静波刚才还看见李长舟在这儿呢,慌忙抓了一个士兵问,“殿下人呢?”
士兵不明所以,“岱将军下去不久,殿下也跑下去了,不是去找岱将军了吗?”
世子殿下和岱将军形影不离,白天晚上都在一起,这是祈梦城士兵都知道的。
孙静波转身,往城内墙下四处找寻,“不在,不在啊!岱珏,苗丹,殿下跑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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