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衍山恢复了平静，苏流萤与前来中原的万鬼门弟子，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苍山后知后觉的派人来帮忙，然而他们来的晚了，烂摊子已经收拾妥帖，六大长老正襟危坐的在衍山大殿接待了他们，没让他们看成衍山满山被虐的笑话，只能扫兴而归。
成微和成婉最是头疼，自从被丰沉大方的暂借给衍山掌门做徒弟之后，日日得跟慕容怀过招，输一招就得学衍山一门武功，学不好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严师出高徒，尤其徒弟的悟性天分极佳，两人的武功突飞猛进，决定好好学习，把自家公子的丢给了叶姑娘照顾。
其实根本不需要叶熙照顾，丰沉在衍山的辈分极高，多半弟子看见了，都得弓着身子走，以示尊敬，连掌门慕容怀和六长老，都称他师叔祖。亭云阁主是衍山弟子，这个秘密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丰沉在衍山，有自己的温泉小院儿，隐藏在崇山峻岭深处，比东宫还要奢华的豪宅。
南衍北苍，衍山落魄的，只是在武林中的地位，中原武林各大门派论实力，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自古格局。开国以来，钦天监得了多少帝王赏赐，衍山代代积累下的财富，谁也无法估算的出。
丰沉泡进了温泉池子，吐过的血很快补上了，死缠烂打硬拉着养伤的叶熙，爬山闲逛看风景。
周榭泉和骆凝，开始还跟着一起，后来嫌弃丰沉走的太慢，心照不宣的越走越远，把病秧子公子远远甩在了后面。
“东边最高山峰，远看像一把琵琶琴，名作似琴峰，是三圣之一的夜半乐一门的住处，西边是虞美人一门的地盘。过几天，梁音和吴欢会来看我，你若想听琴，或者找人画像，他们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世上无人比得上，”衍山三圣，除了卜算子章寂，还有夜半乐梁音，跟虞美人吴欢。他回来快十天了，消息应该传到了那两位圣人的耳中。
丰沉爬了一整天，终于爬到了半山腰，远望云波万丈，东西两座山峰最是秀美。
爬山非他所长，若不是叶熙好容易来一趟，他恨不能白天黑夜都在温泉池子里躺着。
叶熙不感兴趣，从小到大，她都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且作为半个苍山弟子，骨子里深深种下对衍山的厌恶，除却钦天监与卜算子一门，她对衍山其他弟子也没有好感。她是因为跟苏流萤对手时伤的不轻，才答应丰沉，留在衍山几日养伤。
但此山美景，值得一观。
“还爬？”丰沉见叶熙又往上走。
叶熙不解丰沉为何有此一问，“不是你说要来爬山的吗？”
爬山哪有只爬一半儿？
自古以来，山顶的景色都是最美最壮观的。
“是我说的……”丰沉自讨苦吃，心里不由抱怨，为何武林门派都愿意建在深山老林里。
难得有叶熙感兴趣的事，他作为卜算子一门半个主人，必须克服懒虫作祟作陪。掐指一算，“今夜月圆，又是晴天，我记得靠近山顶时有几个洞穴，视野空旷，非常适合赏月。我们爬累了，还可以去山洞里歇一歇。”
两人继续往上爬，为了赶在月亮落下之前登上山顶，丰沉比白日走的，稍微快了一点点。
日落月升，灿烂星辰，树丛中钻出一串又一串的萤火虫，上下点缀，闪闪发光，照的山路通明。
“衍山诸多山峰，这处忆梦崖，是最特别的，传说萤火所指，是通往心愿的路，沿着萤火山路登上峰顶，就能看到日夜思念的人，”丰沉带叶熙来，是为了看萤火虫。
丰沉手中的暖炉，散发着温热的气息，萤火虫逐渐靠近，围着暖炉打转，叶熙转身时，就看见丰沉整个人被光环圈了起来。
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几天下来的清冷面庞，终于舒展。
叶熙伸出手，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落在她的手指指尖。
小时候，长舟哥哥给她捉过一盒子的萤火虫，那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奉天不比衍山，平原地域，树林稀疏，也不知他从哪里弄到那么多萤火虫。
“走吧，一路上很多，一直到山顶都有，”丰沉见叶熙对着一只萤火虫发呆，刚浮上脸色的笑意又转为难过，肯定是睹物思人，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叶熙回神，想此行而来，是为登顶，丰沉本来就走的很慢了，被她一耽误，天亮也够呛能到。
沿着萤火虫照亮的山路，两人继续爬山。
夜已深，越往上爬越是冷，丰沉刚泡过温泉的身子骨，稍稍能抵抗一些寒气。见叶熙却穿的简单，想她重伤未愈，受寒就坏了。
丰沉迈开了大步，超过叶熙，悄悄的挡住了山风的风口。叶熙心粗，只觉得丰沉走的快了，想要是这位病弱公子一直走这么快，她们早就到山顶了。
很快，经过第一个山洞，丰沉立刻钻进去，拿了两件披风出来。
“山里寒凉，叶姑娘把披风披上吧，”丰沉自己留了一件，另一件递给叶熙。
披风宽大，却很保暖，衍山的山洞里，竟然有这样的东西。
丰沉解释，“是衍山长老专门为我准备的。”
他初来衍山时，上峰顶看月亮，嫌爬山累，一上去就不想下来。韩轩长老知道后，就给他在山顶支了个棚子，放了些清水干粮，足够他在山顶过几天。后来冬天刮大风，把棚子刮走了，他索性就换到了山顶附近的山洞里。山洞里有吃有喝，还有炭火能烧。衍山老头子们的体贴与细致，很难想象是江湖门派能养成的心性。
“有点大，”丰沉拖着下巴沉思，叶熙矮他一些，披风拖着地，爬山累赘。
叶熙直接拔剑，把拖在地下的斗篷布料削去。
“……”
“回头赔你银子，”叶熙转身爬山。
“我缺这点儿银子吗？”丰沉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即使在他朝不保夕，性命堪忧的时候。
“亭云阁主怎会缺银子？”一字千金，情报源源不绝的往外卖，国库的银子加起来，恐怕都赶不上亭云阁基业的一个零头。难怪举国闹灾荒国库吃紧那会儿，魏慎行总是撺掇父皇下旨，找个莫须有的名头，搜刮江湖门派的家底。
叶熙也没缺过银子，从安王府到东宫，她的吃穿用度是所有公主里最好的，还有落叶山庄留下来的财产，足够她挥霍好几辈子。
长舟哥哥在西北，写信托她卖家产时，她还偷偷的添上了一些。反正换成银票和粮食，那么大的数量，长舟哥哥也察觉不出来。
两人锲而不舍的爬，终于在日出之前到了峰顶。
“你们也太慢了……”骆凝在山顶，从日落等到日出，迟迟等不来丰沉和叶熙，若不是周榭泉总给她讲笑话，她大概已经扛着枪下山回屋睡觉了。
“都怪我，”丰沉一路爬上来气喘吁吁，这个步速爬山，已经是他的极限。
“不怪你，”骆凝只是抱怨，并非责怪。
叶熙问，“你们为何不去山峰东边？”
东边日出，西边被山石一遮，什么也看不见。
周榭泉使了个眼神，指向山峰东边，“我怕我一个没忍住，把他推下去。”
两人的默契，从小建立，叶熙一听就知道是谁，骆凝叹了口气，想起了过世的姐姐，“章天师也怪可怜的，头发全白了，爱而不得，真的那么痛苦吗？”
丰沉喘完了粗气，最后一个看见，山顶除了他们四个，还有一个人。
真是不巧，叶姑娘的好心情，被一扫而空，他白白安排了萤火虫这么美丽又可爱的生物助兴。但他来都来了，还得打个招呼。
一夜之间白头，章寂真不像他认识的那个章师父。
他走近章寂，想了又想，想了一段自认为很有哲理的开场白，“情爱这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师父你再执着，再后悔，也是没有用的。”
道理人人都懂，但能想明白道理，照着道理去做的人，却凤毛麟角。
“你回来了，”章寂坐在东边山峰最高的石头上，望着东方逐渐冒头的初升朝阳。
“我若知道你跟慕容怀都回来，才不会趟衍山的浑水，”丰沉后悔莫及，险些把叶熙害死，想想都后怕。
“是孟来空找到我，让我回来面对的，”章寂叹了口气，“也难得他能找到我。孟盟主为武林盟主，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流萤给中原武林带来麻烦，想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我能见流萤一面，把是非说清楚。他劝我多日，我终是鼓足了勇气，回来面对我的错误。”
周榭泉冷哼，“师父掺和衍山是非，难道是忘了苍山当年怎么被衍山欺负的？”
“若非章寂回来，苏流萤早就把我们杀了，”叶熙庆幸，她可以不用感谢章寂，应该感谢孟师叔。
丰沉看了眼周榭泉和叶熙，他们听的见。苍山与衍山多少年的恩恩怨怨，孟盟主也能不计前嫌的为衍山帮忙，李长舟那芝麻粒大小的破事，至于记十多年吗？
这就是格局。
人家能做武林盟主这么多年，哪怕武功不是最厉害的，也得到了江湖英雄的尊敬。
“世间万事，哪能事事如意，总有做不到而遗憾的，”丰沉安慰，“你敢回来面对，已经比常人厉害许多了。”
“流萤终究，还是不能原谅我，”章寂眸光平静，倒是没有了几天前的呆滞。
“人家凭什么原谅你，”叶熙听不下去，“你以为认了错，别人就一定会原谅你吗？你根本不知道你曾经给人带来多少伤害。”
章寂转头，看山顶与丰沉同来的几位小友。
七公主长大了，安王世子的小伴读也长大了，他离开奉天朝廷太久，却单单记得几个孩子的长相，叶熙对他的恨意，没有随着她的长大而消失，反而越来越深刻。
“殿下说的是。”
叶熙转走就要下山，周榭泉说的对，她也怕自己忍不住，把章寂推下山崖，让他死在衍山这生他养他的山门。可理智告诉她，丰沉喊他一声师父，他还是丰沉的救命恩人，丰沉曾不顾自己性命换她生路，她绝不能当着丰沉的面杀他的恩人。
“叶姑娘……”丰沉无奈的与章寂苦笑，立刻追上去，却听身后章寂缓缓道，“殿下，李长舟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你说什么？”叶熙猛地转身，一手推开丰沉，秋水剑横上章寂的脖颈，“你怎么知道，长舟哥哥还活着？你见过他？他在哪儿？”
丰沉被推到石头上，撞的眼冒金星，周榭泉与叶熙一般紧张，等着章寂的回应。
“是我救了他，”章寂轻轻推开叶熙带着剑鞘的剑，看了一眼爬起来抖土的丰沉，“或许，这就是天意弄人吧。”
“你……”叶熙联想岱珏所说，长舟哥哥是在秦江之上消失的，槽帮没有捞到尸体，“你胡说，你若救了长舟哥哥，早就把他交给魏慎行了。”
“魏慎行……”章寂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这个名字，是暗鹰的指挥使。当年暗鹰得帝旨意，举国搜捕叛臣李长舟无果，李长舟和他带去的三千西北精锐，消失的无影无踪。
暗鹰行事所为，他看不惯，却也管不得。身为天师，即使再受宠，只为天子分忧解惑，却不能干涉天子决断。
刚何况，新皇宁安帝压根不会理会钦天监的说辞。
他从秦江上救起了李长舟，却不愿把他交给暗鹰和宁安帝，以李长舟谋反未遂的英王世子的身份，和手握西北三十万兵权的军中威望，宁安帝纵使是他的亲叔叔，也绝不会留他性命，给帝国与皇权带来隐忧。
这是上天给他一次赎罪的机会。
“当年那一卦，并非出于我的本意，我也一直很后悔，后悔让一个那般纯澈又赤诚的贵公子，去西北经历边境的苦难。”
章寂的眸光，透过这些已经长大的孩子，回到了不算久远的过去……
那是奉天H皇城暗无天日的围墙里，活的最明媚的少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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