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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熙抱着剑,望向被朝阳驱散的云雾。章寂当年竟然也去送了长舟哥哥,若非如此,又怎会知晓她穿着红裙,在北岭山上放出风筝。
这段温暖的记忆,仿佛就在须臾之前。
长舟哥哥走后,周遭瞬间冷清下来,王府中再无人打扰她练剑。她的秋水剑诀突飞猛进,接连突破了第三层和第四层,突破第五层也指日可待。孟师叔说她找到了自己的道,总有一天会指引她走上剑术之巅。
夜深人静之时,叶熙提着酒,爬上墙头,若是长舟哥哥还在,会为她的进步而高兴吗?她终于找到自己的道了,虽然她自己也说不出,她的道究竟是什么。
月亮还是那一轮月亮,只是陪她看月亮的那个聒噪的人,再也不能陪在她的身边。
除了练剑,她还多了一件事,每日宵禁前必去驿站,询问可有西北给安王府的来信。长舟哥哥的信里,有西北草原的美丽,祈梦将士的直爽,西北艰难的日子也被他过的有声有色,他认识了新的朋友,学了门叫做岱家枪法的武功,还托她卖了林国公留下的私库田产,全换做了粮食和白银。她想将来练成了秋水剑诀,就去西北,和长舟哥哥一起打退鞑靼蹄子,守护那片壮美的山河。
王兄常说,等她再长大一点儿,就能去西北找长舟哥哥了。
可她长大了,长舟哥哥却成了乱臣贼子,匆匆相遇,又一去不返。
骆凝脑海中想象着这位英王世子的模样,朝廷说他是乱臣贼子,世人眼里他是护国英雄,章寂回忆里是敢作敢为的少年郎,奉天权贵认定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而岱珏言语之间,处处瞧不上他,却愿意为他麾下,为西北军出生入死。
乱七八糟,前后矛盾,她完全想象不出,李长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骆凝放眼望去,只能问同样不认识李长舟的丰沉,“丰阁主,你觉得李长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丰沉正慢条斯理的吃着肉干,章寂的回忆不关他事,他吃饱喝足好好享受山顶惬意的人生,听骆凝问及,叶熙和周榭泉也都等他的回答,就连章师父,也有心听他怎么说,他只好抹了抹嘴,“非要我说呢,这位英王世子殿下,是个倒霉透顶,又无比幸运的人。”
“倒霉是真,他哪里幸运了?”骆凝不解。
“你想想,他都成乱臣贼子失踪多少年了,还有这么多亲朋好友记挂他。人生苦短,知己难求,换做是我,我当觉得,自己无比幸运,死而无憾,”丰沉十分羡慕。
死而无憾吗?是呀,那个少年,拿得起,放得下,自然无憾。章寂感慨万千,他放不下深深的愧疚,愧疚到离开钦天监回到了衍山,经历与苏流萤之间种种过往,还是放不下这份愧疚。愧疚将追随他一辈子,直到入土,哪怕是他救了少年的性命。
天地望气,算天算人,可他入主钦天监,为天子算出的第一卦,却是假的。
那年,嘉顺帝深夜召他入宫,旁边只站着那带着黑色面具的暗鹰卫。帝王把桌案上西北军的战报和暗鹰密报给他看,告诉他鞑靼气焰嚣张,屡屡犯境,朝中忍让已久,终时机到来,陷阱已成,如果进展顺利,可永绝后患。为此,宗室必须送一个子弟去边境。
宗室子弟,哪个不是养尊处优,西北艰苦,还有性命之忧,定是哪家也不愿意去。
所以,需要借钦天监之名,向神仙求问,得福星将世之说,让宗族说不出什么拒绝之词。太监会提前把那宗族子弟的生辰八字送到钦天监,到时,天师大人只要将问天结果昭告天下,其于后事,不用再管。
这是个秘密,关乎天下兴亡,天师无论对谁也不能说。
师父教诲,钦天监天师当为天子分忧,不问对错。帝王旨意如此,又能定西北战事,章寂只得遵从,按照问天祈福的流程,求一个明知上天不会作答,人为作假的结果。
太监送来了盛有那将世福星生辰八字的檀木盒,章寂直接将盒子放到了早就备问天仪的正中,未曾打开过。宗族子弟里,他谁也不认识,帝王想让谁去,与他都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奉命行事,做好自己钦天监天师的本分。
那夜惊雷闪电,暴雨倾盆,章寂被惊醒,再也睡不着,也不愿惊动熟睡的弟子,披上外衫,随便走走。隐约见一人披着黑色斗篷,鬼鬼祟祟的往塔顶三层。钦天监在朝堂地位特殊,平时少有外人进出,章寂感觉那身影有些熟悉,便轻手轻脚的跟上。
塔顶三层,摆设三重通天大阵,是这次帝王下旨,为西北战局而设下的问天祈福之所。只见那黑袍人打开问天仪,翻出了檀木盒,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与盒子中一模一样的符纸,替换了本有的那份生辰八字。
那人做完一切,把檀木盒放回原处,方要按原路返回,可回头所见,是章寂一张清冷的脸。章寂没有喊人捉贼,因为黑袍人是他的师父,钦天监的前任天师。他等着师父与他解释,为何要偷偷换了檀木盒中的生辰八字。
师父与他说,一切都是为了衍山。
章寂不懂,若明日他将天诏呈上圣听,嘉顺帝发现生辰八字非他所愿,难道不会追究钦天监欺君之罪吗?师父却说,天上神仙给的答案,就算的皇帝,也没有反对的道理。章寂只要咬死了什么也不知道,自有那送符纸的太监会为钦天监顶下欺君罪过,到时候所有证据都会指向那太监。
“徒儿,我们得为钦天监的将来打算。嘉顺帝年纪大了,一年之内病了好几次场,太子之位悬空,可明眼人都看的明白,不是英王爷就是安王爷。当下朝堂情形,英王爷文武之才,朝堂上清流能臣都为之马首是瞻,可他偏偏不认同钦天监,几次上书,奏请帝王整顿仙魔神道,若他将来做了皇帝,我们钦天监便是首当其冲要被问罪,衍山也会被牵连其中,万劫不复。”
“只有安王爷做了皇帝,钦天监的地位才可能延续,衍山才会一直是武林至尊,虽然安王爷常年云游在外,无心权势,从没上过朝,可安王爷的母族,是大周千百年屹立不倒的郑阀,几大门阀世家盘根错节,都是搅在一起的,支持的可都是安王爷,只要安王爷肯回来,愿意入朝,想争一争那皇位,那可不是失去林国公的江南道的英王爷,与朝堂那几个清流大臣能赶得及的。”
“苍山的老掌门比咱们精明,早早让大徒弟孟来空与安王爷攀交情。安王爷本来是仰慕秋水剑,追着落叶山庄的叶渡之去游历江湖,可不知不觉又多加了个孟来空,成了什么初云三侠,还拜了把子,如今孟来空接任苍山掌门,安王爷若当了皇帝,以后定会偏心苍山。南衍北苍,我们决不能落在苍山之后,必须得做些什么。皇后娘娘为福星将世之事找上了我,这是多么难得可贵的机会,钦天监与郑阀联手,安王爷将来登基,定会感谢我们钦天监,绝不会亏待衍山宗门的。”
章寂打开木盒,拿出符纸来看,“英王世子?”
一眼之缘,他记得那个少年,踏马而过,明媚而耀眼。
宗族子弟千百,为何偏偏是他?
“英王府许多孩儿,世子母亲早逝,并不受宠,可都是那英王世子自己找的麻烦,也不怪皇后娘娘最后选了他。你还记得为治水而死的蒋侯爷吗?他的儿子蒋谦,和英王世子起了争执,被送去了奉天府衙问罪,后获罪被发配到南疆,这辈子不遇大赦别想回皇城。蒋谦的母亲简直不想活了,她曾经是皇后娘娘陪嫁的大丫鬟,日日进宫与皇后娘娘哭诉,是李长舟欺人太甚,害了她母子分离,害他儿子前程尽毁。皇后娘娘本就因为郑阀母族,跟英王爷闹得水火不容,恰巧皇帝要选一宗族子弟去西北,她便动了联合我们钦天监,换掉皇帝定下的旁支宗亲的打算,人选在英王府不受宠的世子爷,和继王妃的两个嫡子之间摇摆不定。蒋母这一哭闹,皇后娘娘也气李长舟和他爹一般,不把门阀贵族放在眼里,就把他的生辰八字交给了我。”
章寂从懂事起,就跟着师父修天地望气之术,他所有的道理,都是师父教的。无私无欲,是修炼天地望气之术的根本。多少弟子就是被酒色财气所迷,只停留在最浅薄的一层,终生不能窥望气术大境界。他记得师父带他来钦天监第一天,与他说过,钦天监立于朝堂,得天子恩宠,为天子分忧。可师父做的事,实在干涉朝政,与门阀合谋,欺骗天子,左右皇权。
“为师知道你会为难,于是想偷偷的把符纸换了,可不想你亲眼所见为师做下这有悖师门训示之事。可为师不后悔,为师这么做,都是为了衍山的将来,为了钦天监的恩宠能代代延续,哪怕为师为**所迷,天地望气术就此功亏一篑,也必须做这件事!为师已经有了你这个传人,为师甚为欣慰。阿寂啊,为师活不了几年了,这件事是为师最后的心愿,你就当今夜没看见为师,不知道这符纸换过,好吗?”
师父跪在他的面前,年轻的天师唯有答应,自此愧疚压身,修天子望气之术修再也无法保持纯澈,然衍山一脉尚未寻得新的继承人,章天师便称闭关不见外人,后来收了丰沉这个半吊子徒弟之后,更是云游四方,不知去处。
“章寂,你说了这么多,却还没说李长舟如今人在何处,”周榭泉不想再听这人废话,他当年跑残了三匹马,硬是十天不到,把王妃娘娘的手书送到了安王爷处,随着安王叔和师父回到皇城后,李长舟已经离开三日,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连一句送别的话都没说。
“我不能说,”章寂摇头,“殿下,我只能告诉你,他还活在这个世上,你与太子殿下这些年为他洗清冤屈所做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周榭泉冷笑,“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乖乖地说。”
暗鹰折磨人的手段,骇人听闻,叶熙从来不齿那阴险狠毒的行径,与周榭泉也越发疏远,但若是为了逼问长舟哥哥的下落,她想要周榭泉立刻动手。
“李长舟的生死,亭云阁主当知道,你们与他关系匪浅,为何不问他?”
丰沉立刻把锅帅得干干净净,“我不知道!亭云阁从不探听朝廷的是非,也不做朝廷的生意。”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周榭泉当即就要把人拿下,衍山下有暗鹰的据点,他临时用一用,不信这位柔弱的天师大人在重刑之下不吐真言。
“等等,”丰沉几步站在章寂身前,“周大人,给我个面子。章师父是我的师父,也是李长舟的救命恩人。如果李长舟他人在这儿,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杀了他的救命恩人。师父他不说,一定是有理由的,或许是李长舟不想让你们找到他,不让章师父说呢?”
见周叶两人没什么反应,丰沉又说,“阿熙,你想不想要倾城解药的药引了?虎鲛鳞就在衍山,你若是想要,你们跟章师父过去的恩怨,必须一笔勾销。”
周榭泉动作一顿,叶熙长剑带鞘,挡下周榭泉,“恩怨可以一笔勾销,但他必须告诉我,长舟哥哥人在何处。”
“就算你现在知道李长舟在哪,你能去找他吗?当务之急,是解了你兄长的毒,阿熙,你上亭云阁找我的初衷,难道你忘了吗?聂小灯只能保你兄长活两年,现在只剩下一年了,还有两个药引没有得到,”丰沉得提醒叶熙她此行的目的,“等我们找齐药引,救了你兄长,你可去亭云阁问二长老。二长老的为人,我很了解,他当年既然答应岱珏救李长舟,李长舟又是在秦江失踪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绝不会安枕无忧的离开槽帮,在亭云阁养阿追玩。李长舟活着的事,二长老或许瞒着岱珏也说不定。”
“虎鲛鳞在哪儿?”
“我自会给你,”丰沉实在不放心,“要不,你们先下山?”
他和章寂走得慢,上山慢,下山更慢。
“好,”换做旁人,叶熙不会理睬,可丰沉所言,她还是听进去了。黎大侠如今是亭云阁的二长老,她们在渡口还有一面之缘。找到药引救大哥为先,之后踏遍大周万里疆域,她不信找不到长舟哥哥。
周榭泉见叶熙都妥协了,对这位丰阁主更加好奇,到底给叶熙灌了什么**汤药,连关乎李长舟的事儿都能劝得住?他追着叶熙下山,骆凝可不想跟慢人同组,也追上去,“熙姐姐,周大人,你们等等我!”
“章师父,你何必与叶熙提这些往事,”丰沉满脸哀怨,哪壶不来提哪壶。
章寂缓缓道,“我求死,你又何必拦着殿下?”
丰沉没好气,“你想死,就自己去死,可不能拉阿熙背你的人命债。秋水剑是救人的剑,不是杀人的剑。”
“你倒是会为她打算。”
“我活着一天,阿熙就是我的妹妹,做哥哥的得为妹妹打算,难道不对?你说周大人若是能娶了阿熙该多好?两人从小不是挺要好的吗?”丰沉觉得两人男未婚女未嫁,青梅竹马,也算一个师门出来的,多么般配。
“七殿下有喜欢的人,那人并不是周大人,”章寂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姻缘天定,眼前少年今非昔比,却还是和天定的缘分走到了一起,“当年在钦天监,我初见七殿下时,无心窥探了殿下的命格。殿下习剑所求之道,是为护她心爱之人。”
“你那望气术时而管用,时而不管用的,谁知道看的准不准?”丰沉忽的想起来,“若那人是落叶山庄的师兄,岂不是阴阳两隔,在不可能成眷属了?”
“能不能终成眷属,全看她心爱之人,在生死命运的岔路口,如何抉择,”章寂到底是没有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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