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窝棚内,浓烈刺鼻的“驱虫膏”怪味混合着木屑粉尘,沉甸甸地悬浮在空气中。两个黑衣人如同被斩断了爪牙的野兽,蜷缩在角落痛苦呻吟,一个手腕扭曲变形,另一个则疯狂抓挠着赤红肿胀、布满水泡的手臂,场面狼藉而诡异。
铁塔般的闯入者——雷虎,那双凶悍如虎的眼眸,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牢牢锁定在苏照棠身上。审视的目光扫过她沾满黑乎乎药膏的狼狈脸颊,扫过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沉静得惊人的眸子,最后停留在她下意识护在胸前的破旧竹篓上。
“你,”雷虎的声音如同闷雷滚动,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就是‘棠姑’?” 疑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语气。
苏照棠背脊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土墙,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尚未平息。眼前这个壮汉救了她,却散发着比黑衣人更强烈的、不加掩饰的危险气息。他口中的“棠姑”,是她的化名!他如何知晓?是陆子芩的安排?还是……另一个陷阱?
她没有回答,只是迎着雷虎审视的目光,沉静地反问,声音因刚才的生死搏杀而带着一丝沙哑:“你是谁?”
雷虎浓密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凶悍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似乎嫌她问题太多。他蒲扇般的大手随意地指了指地上那两个痛苦挣扎的黑衣人,瓮声瓮气道:“要不是老墨头那破砚台里的味儿飘出来,老子才懒得管这闲事!”他粗鲁地抽了抽鼻子,嫌恶地皱着眉,“‘鬼见愁’混着‘钻骨风’,你这丫头,够狠!也够倒霉!”
“鬼见愁”?苏照棠心头猛地一跳!这正是常婆婆告诉她这驱虫膏里最核心、也是毒性最烈的成分!一种只生长在青城山绝壁、能令蛇虫退避三舍的剧毒藤蔓!雷虎竟然一口道破!还提到了……老墨头?墨韵斋那个拨算盘的老者?!
“墨韵斋……老丈?”苏照棠试探着问,目光紧紧锁住雷虎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哼!”雷虎嗤笑一声,眼神里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那老狐狸算哪门子老丈?他就是个守着故纸堆发霉、满肚子陈年旧账的老棺材瓤子!”他骂骂咧咧,语气粗鄙,却透着一股奇异的熟稔,“也就他,才鼓捣得出‘鬼见愁’那种能当墨使的玩意儿!颜色邪门,味儿更邪门!”
墨韵斋!青衫老者!深紫暗蓝的墨迹!鬼见愁!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苏照棠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那个看似昏聩、拨着算盘呵斥她的老者,就是陆子芩口中的“墨老”!他用剧毒藤蔓“鬼见愁”的汁液混合矿物颜料制墨!难怪那砚池里的墨色如此诡异!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书肆,那是一个披着书卷外衣的毒巢!是陆子芩情报网的核心节点!
“他……”苏照棠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为何……?”
“为何不认你?”雷虎接过话头,凶悍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精光,像看穿了她所有疑惑,“那老狐狸的鼻子比狗还灵!你前脚在墨韵斋门口转悠,后脚就被人缀上了尾巴!”他粗壮的手指指向地上那两个黑衣人,“看见没?这些就是闻到味儿扑上来的鬣狗!贾家?宫里?还是别的什么牛鬼蛇神?谁知道!那老狐狸不认你,是怕你这块沾了腥的肉,把他那耗子洞也给掀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刺向苏照棠,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丫头,听老子一句劝,趁早离开汴梁这摊浑水!你怀里揣着的那玩意儿,”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苏照棠护着竹篓的手,“就是个烧红的烙铁!沾着就得掉层皮!多少人眼珠子都瞪出血了盯着呢!再待下去,老子也保不住你第二次!”
烧红的烙铁!多少人盯着!雷虎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照棠心上。怀中药杵冰冷的棱角隔着竹篓和粗布,此刻却仿佛真的滚烫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迎视着雷虎凶悍的目光:“多谢……壮士救命之恩。敢问壮士名讳?”
“雷虎!”壮汉回答得干脆利落,声如洪钟,“名字记不记都行!赶紧滚蛋是正经!”他像驱赶苍蝇般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目光扫过地上那两个已经痛得快要昏厥的黑衣人,眉头拧得更紧,“这俩废物……啧,晦气!”他显然不想处理这烫手山芋,也无意久留。
雷虎最后深深看了苏照棠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警告,有怜悯,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他不再言语,魁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铁塔,转身便走,沉重的脚步踩在破碎的门板木屑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很快,他那高大迫人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外浓稠的夜色里,只留下窝棚内一片狼藉、刺鼻的怪味和两个奄奄一息的黑衣人。
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照棠。墨韵斋是龙潭虎穴,墨老如同盘踞其上的毒蛇。而自己,如同黑夜中唯一的光源,被无数贪婪嗜血的豺狼鬣狗环伺!
此地绝不可久留!
她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手臂上沾染“驱虫膏”带来的灼热麻痒感,迅速行动起来。她走到角落,用破布包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翻倒的瓦罐扶起盖好,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怪味源头。然后,她看也不看地上那两个痛苦呻吟的黑衣人,如同处理垃圾般,用脚将他们粗暴地踢到更深的角落,用散乱的干草勉强盖住。
做完这一切,她背起那个破旧的竹篓,篓绳深深勒进肩膀。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差点成为她葬身之地的破败小屋,眼中没有留恋,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她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出门外,消失在柳枝巷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汴梁城的夜,远比青城山的浓雾更加寒冷,更加莫测。她需要一个更隐蔽、更安全的栖身之所,一个能让她暂时喘息、舔舐伤口、理清这纷乱如麻的线索的地方。
如同受惊的野兔,苏照棠在迷宫般曲折幽深的街巷中穿行,避开任何灯火和人声。她专挑最黑暗、最肮脏的角落,污水横流的后巷,堆满垃圾的断壁残垣。最终,在靠近城墙根一片早已废弃的破败染坊区域,她找到了一个勉强能容身的角落。
这是一处倒塌了大半的土坯房,仅存的半间屋子也摇摇欲坠。房梁歪斜,屋顶破了大洞,露出外面惨淡的星光。墙壁被雨水和霉菌侵蚀得斑驳不堪,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和不知名的污垢。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木头和劣质染料的刺鼻气味。这里比柳枝巷的窝棚更加破败不堪,如同被汴梁城彻底遗忘的角落。
但苏照棠却微微松了口气。这里足够隐蔽,足够肮脏,也足够……安全。至少暂时,那些嗜血的鬣狗不会把目光投向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废墟。
她将竹篓小心地放在相对干燥的墙角,背靠着冰冷潮湿、布满霉斑的墙壁滑坐在地。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手臂上沾染“驱虫膏”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刺痒感,脸颊被草叶划破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怀中药典、药杵和狴犴断牌的棱角,隔着粗布衣衫,清晰地硌着她疲惫的身躯。
墨老……雷虎……贾家……宫里的鬣狗……还有那枚如同烧红烙铁的药杵……无数线索和巨大的压力在脑海中疯狂冲撞。她需要冷静,需要梳理。
借着破屋顶漏下的惨淡星光,苏照棠的目光落在墙角的竹篓上。篓底,那几株无人问津、被挤压得有些蔫吧的车前草和夏枯草,是她此刻唯一的“财产”,也是她明日继续伪装“棠姑”的依凭。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整理一下篓中的草药,指尖却猛地顿在半空!
不对!
篓底草药的摆放……与她离开墨韵斋时,匆忙塞进去的样子不同!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差别——几片车前草的叶子被压折的角度,夏枯草摆放的位置偏移了半寸……但苏照棠自幼在药堆里长大,对药材的摆放有着近乎苛刻的本能记忆!这绝不是她慌乱中能造成的错位!
有人动过她的竹篓!
就在她离开墨韵斋,混入药市人流,或者更早……在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之前?!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苏照棠猛地扑过去,双手颤抖着,近乎粗暴地将篓底那几株可怜的草药全部扒开!
竹篓最底部,篾条编织的缝隙间,残留着几粒极其微小的、如同灰尘般的……深褐色粉末!那粉末带着一种极其淡薄、却异常独特的辛涩气息!
苏照棠的指尖捻起一点粉末,凑到鼻尖。那辛涩的气息瞬间变得清晰——是“血竭”研磨后残留的粉末!一种极其名贵的止血药材!她的篓里,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这绝不是无意中沾染的!这是……标记!是追踪的引子!如同昨夜那致命的“血踪蛊”!
难怪!难怪那些黑衣人能如此精准地找到柳枝巷的窝棚!他们不仅在暗中窥视,更早就在她唯一的行囊上动了手脚!留下这难以察觉的“血竭”粉末作为追踪的气味标记!
苏照棠的心沉到了冰窟之底。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牵动了身上的伤痛,却浑然不觉。她快速脱下身上那件沾染了“驱虫膏”怪味和灰尘的粗布外衫,毫不犹豫地将其远远抛向染坊废墟深处!只留下贴身的、相对干净的里衣。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破旧的竹篓,如同捧着最危险的毒物。她走到染坊角落一处废弃的、散发着恶臭的靛蓝染料池旁。池中墨绿色的污水早已干涸板结,如同凝固的毒疮。
苏照棠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化为冰冷的决绝。她高高举起竹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坚硬如铁的靛蓝染料板结物!
“咔嚓!”
本就破旧的竹篓瞬间四分五裂!篾条断裂,连同里面那几株沾染了“血竭”粉末的车前草和夏枯草,一同被砸得粉碎,深深嵌入了那散发着恶臭的染料残渣之中!彻底毁尸灭迹!
做完这一切,苏照棠才缓缓直起身。她站在冰冷的废墟之中,只穿着单薄的里衣,长发散乱,脸颊和手臂上带着伤痕和黑乎乎的药膏污迹。夜风吹过破败的房梁,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失去了竹篓,失去了“棠姑”的伪装道具。她如同被剥去了最后一层保护壳的贝类,彻底暴露在汴梁这潭深不见底、遍布杀机的浑水之中。
然而,她那双沉静如古井深潭的眸子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炽烈的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后,彻底斩断退路、破釜沉舟的决绝!
墨韵斋是龙潭?她便要探一探这龙潭!
药杵是烙铁?她便要用这烙铁,去烫穿那张遮天蔽日的巨网!
汴梁是浑水?她便要在这浑水中,搅他个天翻地覆!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整理散乱的鬓发,而是隔着单薄的里衣,紧紧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药典、药杵、狴犴断牌,三样冰冷坚硬的物件紧贴着她的肌肤,如同三把磨砺中的利刃。
夜色如墨,将她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身影,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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