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渠的风波,像一块石头丢进清川县这潭死水,咕咚一声,涟漪散开,水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底下,暗流却悄悄改了方向。
孟寰海发现,衙门里的胥吏们,见了他,腰弯得更低了些,笑容也多了几分,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什么,他懒得琢磨。处理公务时,往日那些推三阻四、含糊其辞的毛病,似乎也少了些。就连他去库房支取些笔墨,那管库的老吏都没像往常一样哭穷,爽快地给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孟寰海心里门儿清,这变化,不是冲着他这九品知县的身份,而是冲着他敢跟崔家叫板的那股较真劲儿。在这地面上,光有官身不行,还得让人知道你是个不怕磕破头的愣种。
这日,他换了身半旧的青布直裰,打算去下面村里转转。刚出县衙没多久,就在街口碰见了钱庄的孙掌柜。孙掌柜胖得像尊弥勒佛,老远就拱起手,脸上的肉堆成了褶子:
“孟大人!孟大人留步!”
孟寰海停下脚,斜眼看他:“孙掌柜,今日不忙着盘剥百姓,有空跟本官打招呼了?”
孙掌柜也不恼,嘿嘿笑着:“大人说笑了,小本生意,童叟无欺。”他凑近两步,压低声音,“大人为民请命,硬是让崔家开了水闸,实在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往后大人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开口,钱庄虽小,也能周转一二。”
孟寰海心里冷笑,这是看自己“愣”出了名,想来烧冷灶了?他面上不显,只淡淡道:“孙掌柜好意心领了。本官俸禄虽薄,倒还不至于欠下印子钱。”
说完,他不再理会孙掌柜那尴尬的笑容,背着手,晃悠着往城外走。心里却想:这清川县,真是庙小妖风大。自己不过碰了碰崔家的虎须,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他去的村子叫小王庄,正是上次水渠争端的下游村落。田间地头,农户们见了他,都停下活计,拘谨地打招呼,眼神里带着感激,也带着点畏惧。孟寰海也不摆官架子,蹲在田埂上,看他们插秧,随口问些今年的雨水、种子贵不贵之类的闲话。
正说着,一个半大孩子跑过来,手里攥着个布包,跑到孟寰海面前,把布包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跑。
孟寰海一愣,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个还带着泥土的、歪歪扭扭的野山梨。他抬头,那孩子已经跑远,躲在一个老农身后,探头探脑地看他。
那老农局促地搓着手:“大人,孩子不懂事……是后山摘的,不值钱,您别嫌弃……”
孟寰海拿起一个山梨,在旧官袍上蹭了蹭,咔嚓咬了一口。酸,涩,还有点扎嘴。他龇牙咧嘴地咽下去,却点了点头:“嗯,是那个味儿。”
他站起身,对那老农,也像是对周围竖着耳朵听的农户们说:“好好种地,按时交粮纳税,别学人聚众闹事,比送什么山梨都强。”
他继续往前走,心里那点因孙掌柜带来的腻歪,被这酸涩的山梨冲淡了些。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谁真谁假,他们清楚。只是这清楚,往往抵不过现实的沉重。
与此同时,崔敬祜正在书房里听管家汇报。
“……孟知县今日去了小王庄,收了农户几个野山梨。孙掌柜当街示好,被他撅了回去。另外,县衙里几个往日对咱们颇有孝敬的胥吏,近来也安分了不少。”
崔敬祜手里盘着核桃,目光落在窗外那丛新竹上,听着管家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孟寰海这番作态,在他意料之中。这人像个刺猬,把柔软藏在底下,浑身是刺,不按常理出牌。对付刺猬,硬碰硬只会扎一手血。
“知道了。”崔敬祜淡淡应了一声,“族学里是不是该延请一位教授刑名钱谷的西席了?你去物色一下,要名声好,有真才实学的。”
管家愣了一下,族学请西席,跟眼下这事有什么关联?但他不敢多问,应声退下。
崔敬祜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却没有磨墨。他只是用手指,在空白的纸上虚划着。孟寰海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原有的平衡。这很好。水浑了,才好摸鱼。或许,可以利用这颗石子,来敲打一下族里那些越来越不安分的旁支,还有县衙里那些阳奉阴违的蠹虫。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不懂规矩、不怕卷刃的刀。孟寰海,目前看来,很合适。
只是,这把刀,会不会反过来伤了自己?
崔敬祜轻轻摩挲着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拨算盘、翻账册留下的痕迹。他习惯了算计,习惯了掌控。而孟寰海,是他算计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数。
县衙里,孟寰海看着桌上那几个歪瓜裂枣的山梨,又拿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
“崔敬祜……”他低声自语,“你给米,我收山梨。咱们这清川县,倒是有意思。”
他忽然觉得,跟这位藏在深宅大院里的崔家主过过招,比跟衙门里那些老油子胥吏扯皮,似乎更有趣些。至少,对手够分量。
夜风从破旧的窗棂吹进来,带着田野的气息。孟寰海吹熄了灯,黑暗里,只有那几个山梨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青涩的光。
清川县的棋局,对弈的双方,似乎都觉得自己摸到了对方的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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