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阮府,翠乔将那架古琴小心翼翼地摆在窗边的琴案上。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洒在琴身上,暗红的漆色泛着温润的光。
阮玉竹指尖轻轻拂过琴弦,泠泠一声轻响,指尖流泻而下的,正是方才沈砚所弹的那曲《流水》。
“小姐。”
翠乔端着茶水点心走进来,将描金漆盘搁在紫檀木桌上,见阮玉竹一曲终了还怔怔望着那琴,便递过去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小姐是在想要如何试探那沈公子吗?”
“嗯。”
阮玉竹接过茶盏,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若能试探出那沈砚身负武功,自然能确定他就是沈六。”
她垂眸望着眼前的琴,“只是,我还没想好该如何试探才是。”
“这个简单。”
翠乔眼睛一转就有了主意,“咱们找几个嘴严的护卫,寻个僻静处假装跟他起冲突,推搡几下,他要是沈六,总不能眼睁睁挨揍吧?一动手,不就露馅了?”
阮玉竹被她逗得弯了弯唇,却又很快敛了笑意:“翠乔,无故打人是犯刑律的。”
阮家门风清正,父亲监察百官,树敌众多,她又岂能因为调查一个沈砚而毁了父亲的声名?
这些却不必说与翠乔,她只正色道,“要蹲大狱的。”
“啊?只是假装也要蹲大狱吗?”
翠乔疑惑,随即摇了头,“那还是不要这样做了。”
不过一瞬,她又有了主意,喜道,“小姐,我们可以去找楚公子帮忙呀。”
阮玉竹一怔。
翠乔笑得眉眼弯弯,继续道:“小姐的事,楚公子肯定上心。他如今是兵部左侍郎,还管着巡防营呢,请他去查那沈砚会不会武功,这不是易如反掌吗?”
“不可。”
阮玉竹却缓缓摇了头,握着青瓷茶盏的指尖用力的泛了白,声音里带了几分郑重:“翠乔,这事绝不能告诉三哥。”
“为何?”
翠乔不懂,往前凑了两步,“咱们就说瞧着那沈砚不像寻常琴师,想知道他是不是有别的本事,不提沈六的事,也不行吗?”
“不行。”
阮玉竹的声音沉了些,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发出“叮”的一声。
有些事无需说与翠乔,可三哥是多聪明的人,她如何瞒得住他?
她一个大家闺秀,交际圈本就狭窄,无缘无故的去调查一个陌生琴师是否有武功,三哥必然起疑。
况且,三哥本就确信自己先前遇袭之事是燕王所为,只是不曾找到证据。若此时告诉他沈砚的事,若沈砚真是沈六,那就等于亲手把证据送给了他。
翠乔见她脸色凝重,当即敛手沉声道:“小姐,翠乔知道了。”
窗外的风渐渐大了,院里的玉兰花随风吹入了窗棂,飘扬在那古朴的琴上。
阮玉竹伸手,把那雪白的玉兰拾起,蔫蔫的花瓣映入眼底,恰如她此刻的心情。
过了好一阵,翠乔见她始终沉默,忍不住又道:“小姐,其实……您何必这么费神呢?遇袭的事已经过去了,沈六也好,沈砚也罢,说到底都与咱们不相干。”
“小姐,您从前只学琴棋书画,如今婚期将近,该好好学学当家理事才是。”
她苦口婆心的劝道,“等您嫁去楚府了,再去学看账本、理中馈这些可就晚了。我可听了许多高门大户里,下人们仗着刚嫁去的新妇不懂,联手糊弄新妇的故事了。”
阮玉竹伸手正去端茶,闻听此言,明明只是温热的茶水透过薄瓷传到指尖,却几乎把她“烫”了一下。
是呀,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库房里名目繁多的绸缎,往来的人情礼节……这些才是她作为未来楚家主母该操心的。
可她自幼读的是经史子集,学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看的是杂学游记,喜的是兰草的高洁,爱的是青竹的坚韧。
就连弹琴,最爱的也是那曲难以宣之于口的《高山》。
可那些书里的道理,那些笔下的风骨,难道只是为了困在后宅的方寸之地,算计柴米油盐吗?
她放下茶盏,望着翠乔,目光里带着几分探寻,又像是在问自己:“翠乔,你说……九月十九那日,我当真能与三哥按期成婚吗?”
话音落,她自己先怔了怔。
父亲身为御史大夫,为官清正,虽政敌众多,可名声极好,在如今的储位之争上是个纯臣,两不相帮。
或者,更确切一点的说,在燕赵两位殿下之中,父亲秉持着士大夫的原则,相对更支持如今算是“长子”的燕王。
可她是父亲的独女,三哥是赵王的表兄,一旦她与三哥成婚,父亲必然倒向赵王。
所以,燕王才会极力阻止这桩婚事。
既然如此,当日遇袭之事能发生一次,难道不会发生第二次?
翠乔没听出她话里的深意,爽快地答道:“怎么不能?您与楚公子的婚事是陛下钦赐,婚期还是钦天监择的吉日,黄历上明明白白写着‘宜嫁娶’,怎么会不能按期成婚?”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脸上的笑淡了些,忧心忡忡地瞅着阮玉竹,“小姐……您该不是还惦记着燕王殿下吧?”
“没有。”
阮玉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她抬手将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翠乔,我对燕王的心思,自那日遇袭后,就已经过去了。”
“小姐明智。”
翠乔喜滋滋的笑,“楚公子对小姐多好。”
阮玉竹听着,嘴角微微动了动,却没接话,而是望向窗外。
窗外的风比先前更大了些,不知何时又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添了几分萧瑟。
她看了一阵,忽然起身,走到靠墙的梨花木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雪浪笺,砚台里磨好的徽墨正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
她拿起一支狼毫笔,蘸了墨,略一思忖便在纸上画了起来。
她落笔极快,笔触干净流畅,很快就在画上落下一张面具的雏形。随即,她慢慢勾勒,将记忆中那面具的细节一一画出,尤其是额间那镂空的云纹,更是分毫不差。
画好面具后,她又换了一张宣纸。这一次,她思考了很久,才终于下笔。
等到画作完成之后,阮玉竹将墨迹已干的那幅面具图递给了翠乔:“翠乔,去找相熟的首饰铺,按照这画样,打造一副面具,越快越好。”
“好。”
翠乔接过一看,画上的面具,正与山中庄园里沈六脸上戴着的那个一模一样。
阮玉竹又指了指桌上的那幅画:“把这画拿去装裱。”
翠乔应了,低头看了一眼,画中景色却再熟悉不过。
山中庄园的院子里,古琴边的香炉青烟袅袅,一身黑衣的青年长身玉立的立在腊梅旁。
那是沈六的背影。
又过了两日,辰时刚过,巷陌间还浮着一层未散的薄雾,阮玉竹已带着翠乔出了门。
青石板路上沾着晨露,踩上去悄无声息,唯有两人衣袂扫过的轻响,更显几分清寂。
到达那日的琴行时,琴行的朱漆木门才刚卸下第一根门闩,沈砚正抬手将晨露打湿的布巾搭在门楣上,转身见着静静立着的她们时,眸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漾开温和的笑意,拱手笑道:“姑娘,又见面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将她们迎进门去,“姑娘,今日要挑张琴吗?我这里有几张古琴,音质尚可,或许能入了姑娘的眼。”
阮玉竹轻轻摇头,指尖向身侧一点。
翠乔伶俐地走上前,将手中紫檀木画筒递过去,锦缎包裹的画轴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前日既蒙公子赠琴,小女今日便以画为礼,只望不负公子‘知音’二字。”
她抬眸时,鬓边碎发随着动作轻晃,声音里带着几分晨起的清润,“还请沈公子雅正。”
“雅正不敢当,能欣赏姑娘的画作,乃是在下之幸。”
沈砚双手接过画筒,指尖触到微凉的木质,愈发显得郑重。
他走到窗边的梨花木案前,小心抽出画轴,缓缓展平。宣纸上,墨色浓淡相宜,一株初绽的腊梅斜斜探出枝桠,花瓣边缘还晕着浅浅的水痕,像是沾了未干的晨露。梅下立着个黑衣青年,身形挺拔如松,虽只露背影,却能从肩线的利落弧度里读出几分清峭。身前的古琴斜倚着案几,琴身的纹路清晰可辨,旁侧香炉里升起的青烟用淡墨晕染,丝丝缕缕似要从纸上飘出来,缠上那抹冷冽的身影。
阮玉竹的视线始终落在沈砚脸上,连他睫毛颤动的弧度都未曾放过。
可他只顾着细细打量画作,指尖甚至轻轻拂过画中琴弦的纹路,半晌才抬眼,眼底盛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姑娘笔触竟这样精细。你看这腊梅的蕊,似还凝着香;琴上的纹路,清晰却又显出木质的温润。最妙的是这烟,看着是静的,偏让人觉得风一吹就要动起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背影上,语气添了几分认真,“尤其是这背影,清俊冷冽,真可谓是栩栩如生。”
他抬头看向阮玉竹,总结道,“姑娘的画技当真精湛。”
“沈公子过誉了。”
阮玉竹唇边噙着笑,目光却未移开,声音轻得像羽毛,“沈公子不觉得,这身影有些眼熟么?”
沈砚闻言一怔,重新低下头去,眉头微蹙着端详那背影的肩宽、站姿,连束腰的弧度都细细比对。
晨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忽的,他眼睛一亮,猛地抬头,语气里满是惊喜:“这……这是我?”
阮玉竹从他的眉眼神情里找不到丝毫破绽。
如果他是沈六,面对这幅画怎么能毫无波澜,猜出背影是他后怎么能连一瞬间的慌乱都没有,甚至眼中那惊喜中暗藏的雀跃那么真实。
难道他不是沈六吗?
可阮玉竹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
她相信对方是沈六,只是还没找到对方的弱点。
所以,她面上笑得温婉,顺着点头道:“是。”
“以琴相识,以画论交,姑娘果真是在下的知音。”
沈砚捧着画轴的手指微微收紧,笑意从眼底漫到眉梢,竟像是得了稀世珍宝一般,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姑娘赠画之意,砚此生不忘,必珍之重之。”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漫过琴行的门槛,落在两人之间的画纸上,连那抹黑衣背影,都像是镀上了层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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