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放了两日的晴,积雪在暖阳的照射下渐渐消融,大地像是卸去了厚重的银裘,露出底下斑驳的赭黄。城根下的残雪化成细流,顺着青砖缝隙蜿蜒而下,在墙角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光云影,倒添了几分温柔。
可北风依旧凛冽,卷着未散的寒意掠过城头,将悬着的明黄色龙旗吹得猎猎作响,旗角扫过斑驳的箭垛,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是在低声诉说着边关的风霜。
城门处早已肃立着仪仗,玄色的伞盖下,燕王站在众臣之首,玄色锦袍上绣着暗金龙纹,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
他身姿挺拔如松,下颌线绷得笔直,目光穿透眼前的薄雾,落在远方蜿蜒的官道尽头。那双眼眸深邃如寒潭,不起半点波澜,仿佛周遭的喧嚣、臣僚的低语、百姓的窃窃私语,都入不了他的耳,进不了他的心。
百姓们挤在城墙根下,踮着脚往前探看。人群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只见一道绯红身影拨开攒动的人头,如同一簇跳跃的火焰,穿过侍卫们组成的人墙。
那是阮玉竹,她今日穿了件猩猩毡的红斗篷,领口和袖口滚着雪白的狐裘,风一吹,斗篷下摆便猎猎扬起,衬得她本就明艳的脸庞愈发夺目。乌发松松挽了个髻,簪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流苏扫过耳际,留下细碎的光影。
“青青!”
御史大夫阮策惊得脸色发白,快步上前拉住女儿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斥道,“你胡闹什么?这是皇家仪仗所在,岂是你能擅闯的?”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既怕女儿惊扰了燕王,又怕这番举动落人口实,给阮家招来祸端。
阮玉竹却没看父亲,只是望着前方的燕王,唇角噙着一抹浅淡却执拗的笑意,声音清亮得盖过了风声:“燕王殿下,我与飞鸿八年未见,今日特来相迎,不知可允?”
众臣顿时哗然,纷纷侧目。
这阮家小姐也太大胆了些,虽与楚将军有婚约,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大胆直白,未免有失闺秀体统。
燕王不曾回头,也不曾答话,只是微微侧了侧身。那动作极轻,却让开了身侧的位置,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平息了周遭的议论。
阮玉竹朝父亲安抚地笑了笑,挣开他的手,提着斗篷下摆往前几步,稳稳地站在了燕王身侧。两人之间隔着半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两个世界——她的红斗篷在寒风中张扬,他的玄色锦袍沉稳如夜,一动一静,格外刺眼。
北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阮玉竹拢了拢斗篷,将冻得发红的鼻尖埋进狐裘领子里,忽然听见身侧传来极轻的三个字,像是从冰封的湖面下渗出来的:“想好了?”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尾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抬头,目光始终凝视着远方的官道。那里,有一团墨黑的影子正顺着蜿蜒的道路缓缓移动,像一滴浓墨晕染在素白的宣纸上,越来越清晰。
等待的时光被拉得很长,风里传来远处百姓的低语,夹杂着仪仗侍卫们踏雪的咯吱声。阮玉竹的思绪却像被风卷着的柳絮,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前日的西关酒楼。
那日的她孤注一掷地问出了那句话,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可燕王的回答,依旧比窗外的积雪更冰冷绝情。
“于私,青青,我不喜欢你。”
他放下手中早已冷透的茶盏,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于公,为了争储,我可以娶世上任何一名女子,只除了阮姑娘你。”
“所以,于公于私,我都不可能娶你。”
最后几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阮玉竹的心里。她强忍着泪意,睫毛上却已凝了一层湿意,倔强地抬着眼,不肯让泪水落下:“是因为三哥吗?是因为我与三哥的婚约吗?”
燕王忽然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却让她心头一颤。
他看着她的眼神里,竟有一丝极淡的怜悯,像看着一只扑火的飞蛾:“从我们相识那天起,你在我眼里,就只是三哥的未婚妻。”
听到他的称呼,阮玉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漾开一抹笑。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声音却亮了几分:“四哥可知,我想嫁给你,并不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她望着他,眼里闪烁着真诚而热烈的光,“更因为,在我心里,四哥知人善任,有谋略有抱负,懂民生疾苦,能察百姓艰难,是储位的不二人选。”
“谢谢你的称赞。”
燕王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可你并非你父亲。你的支持,于我无半分用处。”
说完,他站起身,青色的衣袍扫过凳脚,带起一阵冷风。
“还能听你再喊一声三哥,我今日就算值了。”阮玉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至少,你还是八年前那个四哥。”
燕王的脚步猛地顿住,身影僵了一瞬,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
阮玉竹的心跳骤然加快,以为他会回头,可那僵硬只持续了片刻,他便又迈开步子,推门离开了。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像一声无奈的叹息。
“咚咚——咚咚——”
欢快的军鼓突然炸响,像惊雷劈开了寂静的空气。
阮玉竹猛地回过神,睫毛上的霜花簌簌落下。她抬眼望去,那团墨黑的影子已经近在眼前。那是一队骑兵,玄色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马蹄踏过残雪,溅起细碎的雪沫,伴随着整齐的步伐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队伍最前方的人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身形挺拔如松。他穿着一身玄铁打造的甲胄,甲片上还沾着未拭去的风霜,肩头披着一件红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与阮玉竹的斗篷遥相呼应。
是楚飞鸿。
八年未见,他的眉眼依旧清俊,只是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轮廓变得更加硬朗。可眉骨上那道新添的伤疤,从眉峰延伸到眼角,更为他添了几分慑人的煞气。
阮玉竹凝望着他,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真切的感受到,八年了,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热烈飞扬的少年。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楚飞鸿的视线扫了过来,在看到她的红斗篷时,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干净利落的翻身下马。
他大步走到燕王面前,在离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单膝跪地,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玄铁甲胄碰撞发出铿锵的脆响,在寂静的城门前格外清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末将楚飞鸿,不负陛下重托,不负朝廷众望,今日终于得胜还朝。”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风沙的粗糙,却又像金铁交鸣般掷地有声,在寒风中远远传开。
“得胜还朝!得胜还朝!得胜还朝!”
身后的亲随们齐声高喊,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配合着激昂的鼓点,震得城楼上的积雪都簌簌落下。
燕王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声音里带着几分真切的暖意:“楚将军,一路辛苦。”
他上前两步,微微弯腰,伸手欲扶。
楚飞鸿却几不可见地侧了侧身,避开了那只手。
他依旧低着头,声音平淡无波:“为国征战,是末将本分,不敢言苦。”
燕王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眸色深了深,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笑道:“边关苦寒,将军为国征战,劳苦功高。陛下已在宫中备下庆功宴,特命本王前来迎将军凯旋。”
楚飞鸿这才站起身,对着燕王身后的众臣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有劳诸位久等。”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燕王脸上,微微皱眉:“七殿下不曾来吗?”
“如今是赵王殿下了。”
阮玉竹笑着上前,声音轻快,像一缕春风吹散了空气中的凝滞,“三哥,赵王在宫中筹备你的庆功宴呢。”
“青青。”
楚飞鸿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眼里漾起几分真切的暖意,“城外风雪大,我甲胄在身,血腥气未除,你又何必亲自过来?”
他看着她冻得发红的脸颊,眉头微蹙,下意识地想伸手替她拢一拢斗篷,手抬到一半,却又顿住,缓缓收了回去。
“三哥。”
阮玉竹没答他的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眉骨上的伤疤,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楚飞鸿抬手摸了摸眉骨,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过几日就好了。”
“过几日就好了?”
阮玉竹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瞬间红了,“你这八年,受过多少这样的小伤?”
楚飞鸿一怔,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该如何回答。
边关的岁月,早已将伤痛变成了寻常事,那些刀光剑影里的惊险,那些寒夜里的伤口溃烂,似乎都不值得一提。可在她含泪的目光里,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苦楚,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阮玉竹也没指望他回答。
她往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百官的惊呼声中,轻轻抱住了他。
她的动作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他的甲胄上。红色的斗篷裹住了两人,将周遭的目光和议论都隔绝在外。
玄铁甲胄冰冷坚硬,还带着边关的风霜气,硌得她脸颊生疼,可她却抱得更紧了些。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风都仿佛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有惊讶,有不解,也有了然。虽知他们早有婚约,可毕竟还还未成婚,在这样的场合如此亲密,终究是惊世骇俗。
楚飞鸿的身体僵了一瞬,甲胄下的肌肉紧绷着。他能感受到怀里的柔软,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兰香,与他身上的血腥气格格不入。他知道此刻不妥,可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怎么也无法推开。
“三哥。”
她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我很想你。”
楚飞鸿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恰好撞见燕王的眼神。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像结了冰的寒潭,深不见底,却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
他迅速低下头,动作缓慢却坚定地抬起手,回抱住了她。玄铁手套擦过她的斗篷,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低头,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青青,我回来了。”
风依旧在吹,卷起地上的残雪,打着旋儿飞过城头。
红色的斗篷在风中飞扬,像两簇燃烧的火焰,在这片肃穆的灰白里,格外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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